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VIP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杨晓升《县级夫人》                   简介   作 者:杨晓升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日 期:2005年9月   开 本:32  版 次:1次   页 数:286页   装 帧:简装   ISBN :7-80141-425-X   诟病官场黑暗,检点仕途人生。   杨晓升《县级夫人》                   麻将牌   男人当道,女人当家,男人在外当官,女人在家管官。“夫人外交”在麻将牌和饭桌之间如鱼得水,而吃错了药的男人们几乎就快成了“女儿身”……   晚饭端上桌还没来得及吃,佟桂英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攒牌局。头一个是县委秦书记的小佳人宋丽,宋丽可能嘴里正嚼着,一顿一顿地说我正要给你打呢,来我家吧。佟桂英说你家来人太多,还是来我家。宋丽说我家老秦去市里开会,今晚肯定不会回来。佟桂英说那也不中,还是来我家,我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草莓,才从大棚摘下来。宋丽说那好吧,不过要是牛大敏去,我就不去了,我受不了她身上那股味儿。牛大敏是县委刘副书记的爱人,她有点狐臭。佟桂英说牛姐都去医院动手术了,新来个大夫专治臭胳肢窝,一刀成,我看咱还是给她个机会吧,要不然她口袋里那些票子就都奉献给旁人了。宋丽说那好吧,不过你得在房间里多洒点香水,不然我一沾她就发蒙,净给人家点炮。佟桂英说好吧,实在不行我弄个电扇冲着大牛吹,中了吧。   佟桂英的丈夫李进生在餐厅里有些着急,拿筷子敲着桌子,说我可先吃啦,我吃完饭还有个会呢。佟桂英在客厅喊:“你等会儿,我总得把人手攒够吧。”   李进生说:“你吃完饭再打嘛。”   佟桂英说:“吃完饭就晚啦……你听听,都占着线不是,肯定都打电话攒局呢!这个牛大敏,这阵子肯定连内裤兜里都是钱了。她家老头主管人事,又是聘闺女,又是乡镇班子调整,反正哪儿哪儿都是来钱的道呀。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把牛肚子撑破了……喂,是老牛吗?噢,是小牛啊,我找你妈,对,我是你佟姨。”   李进生手里掂着筷子过来说:“我说你打电话就打电话,瞎嘞嘞那些用不着的干啥,让人家听见,还以为我在背后说啥呢……”   佟桂英狠劲瞪了他一眼,对电话说:“牛姐吗,刀口还疼吗?对,肯定得疼两天。这么着,晚上来我家打几圈,一打就不疼了,我这有新摘的草莓,甜极了。”   牛大敏说,我有糖尿病,吃不了甜的。   佟桂英说:“瞧瞧,我把这茬给忘了,那我这有无糖巧克力啥的,反正,你得马上来。”   牛大敏说:“去可行,你可别叫小宋,她身上香水味儿太重,熏得我脑袋疼,好几次都和了的牌,我愣看走了眼。报纸上说了,香水其实跟油漆差不多,闻长了也得病,还是白血病。”   佟桂英说:“中中,咱不叫小宋。不过,这小宋也怪可怜的,她跟老秦差那么大岁数,听说老秦还有点那个……哪个?就是那个呗,一到晚上就不行啦,要不小宋肚子咋还不鼓……”   李进生在一旁急得直撅筷子。   佟桂英说:“真的,是小宋亲口说的,你可别往外传呢。对,小宋不容易啊,听说秦书记又出门了,剩下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还是让她来吧,来了我找个电扇对着她吹,熏不着你。”   李进生看她放下电话,说:“咱家就一个电扇,到时候你吹谁?”   佟桂英说:“我吹你!你个大老实,这么点弯都绕不过来。往桌前一坐,满脑子都是牌,还能闻个屁来。再者说,这才几月,暖气才停几天,就使电扇,不怕吹出毛病来呀!”   李进生说:“就是,那可不是吹牛。”   佟桂英说:“吹牛吹出的病更厉害。我说老李,你别以为我是爱玩,其实这里好大一部分是为了你,你就没觉出来?我可告诉你,你可别把人的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可听说了,上面有意往咱这派个县长,那么着你还得接茬常务……”   李进生点点头,叹口气说:“看来消息挺灵通呀,是不是从小宋那得来的?要不就是从小焦他媳妇那听来的,小焦这阵子和上面打得火热,他当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也五六年了,我看他也盯着县长这个位子。他媳妇的话,不可轻信,我看你也别找他媳妇了,小心被蒙啦。”   佟桂英说:“完啦完啦老李,我看你还没争就先输了一半,你信息不行,不了解内情。小焦他媳妇孙小云最近就差把小焦会情人的照片端出来啦,你瞅着,马上他俩就得大战一场。孙小云这会儿杀小焦的心都有,她哪还会帮助老焦糊弄咱们。”   李进生转身回去抓个馒头,大声说:“你说你说,我听着。这个小焦,我早就知道他在一中有个相好的,好像是他中学同学吧,我见过,那女的长得一般呀,就是皮肤白点,要说比孙小云也强不了哪去……”   佟桂英把按到半道的电话放下,瞅瞅李进生问:“我说你咋观察得那么细呢?单独在一块呆过吧?”   李进生忙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就是一中校庆时,偶然见过一面。”   佟桂英说:“偶然见一面,就印象这么深?咱俩在一起小二十年了,从没听你细细地评论我一下,是不是我长得黑,不值得你评一回?”   李进生咽下口馒头说:“哪的话呀,你是女中豪杰,佟桂英,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你为我……不论是工作,还是家里,都是立了大功的。说老实话,你在我心中分量太重,所以,轻易不敢评价你……嘿嘿……”   佟桂英说:“中啦中啦,你别他娘老鼠嚼碟子,满嘴是瓷儿(词儿)啦。今天这屋里就咱俩,我可跟你说,我跟你一个被窝子里滚了这么多年,甭管你是咬牙放屁,还是满嘴酒气,我可都没嫌过你。你家里呢,发送你老爹,伺候你老娘,还有你那一大堆穷亲戚,我可是都尽了力。这会儿,我还想帮你再晋升晋升,当一回县长。我呢,也不瞒你,也想体会一把当县长老婆的滋味儿。话说回来,我这么玩命给你拉车拽套,可没有精力再加着你的小心。回头我傻乎乎累够戗,你却在外头找相好的,找一个相当‘副处级’的,我可就太冤啦……”   李进生连连摇头,又指指墙上的钟说:“打住打住,桂英你就放心,我要是有半点邪心,就让我脑瓜长疮,脚下流脓,活不过二十四小时。”   佟桂英皱眉头说:“恶心人,快塞你的!你吃完你快走,你在家碍事。”   李进生说:“对对,我今晚要找企业的头头,给乡下贫困户捐款。”   佟桂英说:“这事不赖,我说,你狠着点的,让那些头头多捐点钱。妈的,一顿饭够一户农民吃一年的。对啦,不能让他们把账入到公家那里去,得让他们从自己口袋里掏,要不然他们太肥啦!”   李进生说:“说得对,就按你说的办。你还是打你的电话吧,打完你也抓紧吃饭,我走啦。”   佟桂英说:“你再喝口粥呀,别那么干噎着。哎哟,这个孙小云跑哪去啦,准是找小焦干仗去啦。老李,你要是碰见孙小云,让她赶紧来。”   李进生说:“哪那么巧,就能碰上。”   佟桂英说:“谁也没让你非碰上,万一呢,万一呢你懂不!”   李进生拎起鼓鼓的皮包,就下了楼。作为青远县的常务副县长,李进生满可以住进新近给县常委还有老同志盖的面积较大的楼,但李进生没去,还住在佟桂英单位工商局的家属楼。这楼虽然旧了点,房子面积也小点,但位置好,在县城中心,而且在工商局的后院,安全,俩人上班都近。再有就是佟桂英不愿意住在领导扎堆的地方,那里太引人注意。按佟桂英的话说,新楼那一帮头头囚在一块,个个破盒子还老端着,太累,不如蔫不溜跑单帮。《沙家浜》演了好几十年,谁也没见过阿庆,可人家是正经阿庆嫂的老爷们儿。李进生在外面工作大刀阔斧敢说敢干的,但回到家里,基本上是听佟桂英的。佟桂英说老爷们儿不能家里家外白天黑夜都那么累,过去大户人家使大牲口都讲究不许累剌啦了,得让它悠着点,何况咱们这些老爷们儿也算得上是这县里的宝贵财富,使坏那也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组织。所以,在家就让他放松放松再放松,没权没权再没权,连夜里想办的那点勾当,都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来。比如宋丽吧,她和秦书记不仅不是原配,他俩还差十来多岁。当初宋丽跟佟桂英征求过意见,说秦书记对自己挺那个的,头一次见面就攥住手不放,第二次就想接吻……佟桂英说不就是亲嘴吗,秦书记可抽烟,你受得了吗。宋丽说我都这岁数了还待在闺中,受得了受不了那不都得受,何况他是一把手。当时她们俩人还说了好多,但其中有一点,佟桂英早就给宋丽提了醒,就是别看秦书记对你一盆火,恨不得烤熟了一口吞下去,但他毕竟比你大多了,又是结过婚的人,就好比乡下的公猪,看着挺壮,其实里面是糠的,一旦你俩躺一个床上当了夫妻,你得忍着点,别把他当儿马蛋子使,使坏了,全县人民都不答应。当时把宋丽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说桂英你都进城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改不了撒大春的习惯。佟桂英说穿衣打扮都能改,唯独这性情改不了啦,我也不想改,这么着多痛快,想啥说啥,浑身上下哪都舒服。   后来呢,宋丽没咋听佟桂英的话,结婚没过一个月,秦书记就住两次院。一次是心脏不好受,发动机失控似的,一分钟跳180多次;另一次是前列腺坏了,撒泡尿比老娘们生孩子还费劲,小肚子胀得鼓鼓的,前面却说啥不开闸,你说那谁能受得了。按大夫说,这俩毛病都跟身体劳累有关系。人家大夫没敢说直接累的。但到佟桂英这就直来直去了,她跟宋丽说都是黑夜把人家秦书记累的。宋丽说我不是想抓紧时间要个孩子嘛。佟桂英说要孩子选准日子,有一两回也就够了,你那地方不是粥锅,不是米越多水越多越好。宋丽还不服气,说你没念多少书,不懂什么叫概率,概率大才机会多。佟桂英说盖绿呢,哪天晚上你俩盖多了,非捂绿了发毛不可……   当然,那些不少都是老话。这阵子佟桂英和宋丽她们打牌,都动真格的,顾不上说那些话,而且,还怕话不投机,说别扭了把牌局搅了。虽然打牌的人多啦去了,但也不是什么人跟什么人说凑就凑到一块儿的。一般说来,人家不大愿意跟她们这几位“县级夫人”往一块凑,倒不是说她们是官太太人家怵她们,主要还是平时来往不多,到一块不那么随便,反过来,她们也是。所以,她们几个内部虽然有时也闹别扭,也有话长话短上风下风的时候,但维持住一个打牌的局面,还是大家心照不宣能办得到的。   不过,当宋丽进了佟桂英的客厅以后,佟桂英发现有点不大对劲儿。宋丽虽然头发还是那么油亮,脸上也抹得有红有白的,但眼神跟以往不一样,有些发直,往沙发上一靠,一句话都不说。佟桂英一开始还没看出来,她说你歇着我还得喝碗粥,就跑厨房咕嘟咕嘟造下几大口,然后回来搬桌子椅子。搬着搬着,她发现不对劲,便问:“小宋,你咋啦?哪儿不好受?”   宋丽抽了好几下鼻子,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说……说我家老秦给,给双,双规啦……”   佟桂英咣当一下就把椅子扔在地上,好一阵,她抬头看看头上的吊灯,还在那挂着,她吸口气说:“啥时候的事?”   宋丽说:“在你家门口,接一个电话,说我家老秦双规啦。啥是双规呀?”   未等佟桂英想好咋说,牛大敏和孙小云俩人进屋了。别看牛大敏一百八十多斤的块头,还有糖尿病,眼底有点毛病,常把六条看成九条,但她耳朵特好,她问:“是说啥叫双规吗?双规就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让你把问题交待清楚。这招儿太厉害啦,一般人抗不过去,差不多都秃噜了……咋的啦?谁又给双规啦?”   佟桂英赶紧说:“电视,是电视上说的,南方的,反腐败,来来,牛大姐,今天你坐这把铁架子的椅子吧,我才找人焊的,六条腿,你坐着稳当。”   孙小云掰着指头说:“牛大姐在佟姐这坐坏五把椅子了吧。在我家坐坏两把,在……”   牛大敏说:“你记性咋这好,都是跟小焦干架干出来的吧?小云,不是我说你,你对小焦绝不能太心慈手软啦,他一共有多少相好的?你弄得清吗?要说我不该说这话,你家小焦那张小白脸,太俊啦,跟他相好的,起码比我打麻将坐坏的椅子翻一番。”   孙小云脸上挂不住了,本来都坐下了又站起来,瞥着牛大敏说:“瞧瞧,我就说你坐坏几把椅子,就引出你这么多话,还句句捅我心肝子。就算我俩这点破事臭名远扬了,你也别总挂在嘴边上,一说就兜老底呀!这叫谁谁也受不了呀。拉倒吧,还是你们打吧,我走了。”   她说完还就往外走,佟桂英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冲牛大敏说:“我说你是牛魔王她二姑呀!怎么张嘴就伤人呀。小云就够不容易的啦,咱们得多给她些安慰,你咋还好意思往她的伤口里再洒咸盐!”她转身又对孙小云说,“妹子你别生气,就当她放嘟噜屁。听我的,振作精神,好好赢她几把,让她把裤子都输这儿,看她还牛×不。”   孙小云说:“我也不是生她的气,我是说……”   牛大敏说:“你别说啦,恕我话重了。我出门之前,你猜谁来了?”   佟桂英说:“谁来了?”   牛大敏说:“还不是你那外甥孟老大,赖在我家非要找老刘,我说老刘和秦书记去市里开会,他不信,硬说我骗他,还非得挨个屋搜一遍,赶上日本鬼子扫荡啦。我跟他说你有事找你姨夫李进生,下一步人家就晋升县长了,你干嘛放着真佛不求,偏拜我们这小庙。”   佟桂英说:“牛大姐您快打住,我家进生可没那福分。您家刘书记管人事,人家当然要求你们啦。再者说,孟老大在北大沟干也有六七年了吧……”   孙小云说:“八年。我跟他媳妇是中学同学,那天买菜碰上了,她媳妇说八年抗战都胜利了,你说我家老孟咋就抗不回来呢,城关镇不是正缺个书记吗……”   佟桂英说:“要说也是,孟老大在那使得不善了,过年上我这来,满脸褶子,老了不少。”   牛大敏说:“北大沟风大,一年刮一回,从正月初一刮到腊月根,铁脸蛋子也架不住那风。我说小云,要我说让你家小焦去那刮一个月,回来准安定团结。”   佟桂英说:“大牛你咋又管不住你那嘴啦!我看干脆把你搁那刮两天,让你刮一肚子凉风,蹿蹿稀,也减减你这身腰!”   孙小云看宋丽不言语,就问:“宋丽,你怎么啦,哪不舒服?”   宋丽说:“我……我有点恶心。”   牛大敏说:“恶心?好呀!那就是有啦。我可告诉你,第一次怀孕,绝对要加小心,晚上就不能再跟老秦同房了……”   宋丽脸红红地说:“瞧你都说哪去啦!”   牛大敏说:“什么说哪去啦!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嘛。当初,我怀孩子时,正赶上农业学大寨,我一个人在乡下吃住,半年都没让我家老刘沾边儿,结果呢,老大就长得特壮。怀老二时呢,就在家了,结果呢……”   佟桂英说:“别结果啦,咱还是开花吧。赶紧落座,开战开战。说好啦,咱一摸牌,就再也不能提别的事,特别别提县里的那些烂事,谁提谁挨罚。”   于是四个人就按老位子对面坐下,稀里哗啦地洗牌码牌抓牌。按说这也就把宋丽那别扭事稍微地掩饰了一下。但宋丽年轻,心里搁不住事,才出了几个牌,就慌忙起来,打得毫无章法,一会儿就给牛大姐点了炮。牛大敏得便宜还卖乖,把俩胳膊使劲往上拐,让胳肢窝凉快凉快,说:“哎哟,我可是带足了钱来的,最好是别让我再带去呀……”   宋丽吸了吸鼻子,小声问佟桂英:“你不是说她动手术了吗,咋还这大味儿。”   佟桂英也小声说:“动是动了,可能动的是痔疮,上面还没轮到呢。”   牛大敏说:“你俩说啥悄悄话,轮啥轮?输了我可不给钱呀。”   孙小云的手机响起来,是警笛那样的响声。孙小云嗯啊呀啊说了一阵,又接着打,没打几颗牌,那警笛声又响起来,她又说,然后又接着打。牛大敏说关啦关啦,这也太影响人啦。孙小云说有个要紧事不能关,非让关我就不打啦。佟桂英说:“响也行,可你也不能选那个响声呀!跟检察院抓人来似的,谁受得了,再响我心脏病可就犯了。”   宋丽说:“空气不好,再加上你这手机声,我可打不下去了。我得歇会儿,佟姐,你家电扇呢?”   牛大敏把手中的牌往桌上一拍,沉着脸说:“今天这是怎么啦!都这么不痛快。小宋,不是我说你,你出门身上喷多少香水?熏得我脑瓜仁直蹦,我都忍着没说啥!你还一个劲闹啥,好好打得啦。”   宋丽急了,把牌一扔说:“不是你说我?你就是说起我来没完!打牌这是公共场合,咋也该保持新鲜空气吧。你老母鸡似的一个劲呼扇翅膀,你凉快啦,我们受得了吗,我都快让你熏死啦,刚才我干啥把南风当北风打出去让你和啦,就是让你熏糊涂啦,你那手术动哪儿去啦!”   牛大敏哗啦一下把桌上的牌就给划拉了,说:“咋着?嫌我胳肢窝有味儿?早说呀!我有这味儿,我也没瞒着谁,全县谁不知道,你怕熏着你别来呀。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是一把手夫人,就谁都得恭维你,你别忘啦,当初是谁把你从招待所调到县委办……”   佟桂英一看不妙,转身进屋就把电扇拽过来,按到最大档,摇着头对她们一阵猛吹。吹得宋丽拉椅子坐一边儿去了,吹得牛大敏躲到沙发上,孙小云则跑阳台上接电话。后来,宋丽上前把电扇闭了,牛大敏火气也下去了,孙小云警笛也不响了。佟桂英说:“像话吗?这像话吗!在人家眼里,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起码咱们老爷们儿都是有身份的人,怎么咱到一块儿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说点啥呢!一说就急,一说就急,我看都不如市场卖菜的妇女……当然,我也知道你们个个咋心里有那么大火,你们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小宋这吧,秦书记是一把,千头万绪都归到他那拍板定案,他压力太大。还有人背后鼓捣他,拆他的台,弄得他哪有心思照顾小宋。小宋能不别扭吗?牛大姐呢,你身体不好,老刘不光亲戚朋友的烂事多,还有他前窝留下的不争气的儿子二胖子,你给他多少钱他都不知足,你说老刘和你能省心嘛?小云就更不用说啦,你那破电话咋那个响动,我都明白,你那叫警钟长鸣,时刻提醒着要防备着……”   孙小云摆摆手说:“佟姐,你别说啦,我真是这么想的,才选了这声儿。原先是歌声来的,十五的月亮,你一半我一半地倒是挺好听,后来才弄清,我那一半早让姜玉玲给抢走了,我都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我再不提高警惕,就得让扫地出门啦。”   宋丽说:“佟大姐,要说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啦……”   牛大敏赶紧说:“桂英,你把我们大伙分析得头头是道,不对,你的话还没说完,往下呢?你还得说,说得痛快点。”   佟桂英说:“好好,我这人也是痛快人,说不了半截子话。我的意思是,咱们这些人虽然也想跟旁人打成一片,但人家不见得接纳咱们,总把咱们划到一块儿。眼下甭管是编那些顺口溜,还是发牢骚骂人,不是都冲着当官的嘛。所以,咱们就得互相体谅互相帮助,有个为难着窄的事,自己闹不了啦,旁人就得帮她一下。当然啦,犯法乱纪呀搞腐败啥的,咱不能帮,但被人算计呀冤枉呀让人缠住了,比如小云这快被人家给甩啦,咱就得拔刀相助。我记得《红灯记》里有句台词,叫穷不帮穷谁照应,两根苦瓜一根藤。如今咱没穷这一说啦,我看咱是东风西风南北风,缺个姐妹玩不成……”   孙小云说:“有道理,有道理,我这事还真得求你们帮忙。”   佟桂英接着说:“没得说。不光咱们姐妹之间得互相帮忙,各家男人的事,咱也得帮他们拿拿主意。尤其是人事上的安排,彼此得互相抬举,大家的日子才好过。你们说是不是?”   牛大敏一时没反应过来,瞅瞅宋丽,宋丽反应挺快,马上说:“我看李县长这常务,得抓紧办了,要不然上面派个县长来,大伙都得别扭。”   孙小云说:“对极啦。”   牛大敏说:“这话得秦书记说,小宋你做做工作吧。”   宋丽说:“可现在……我……”   牛大敏说:“你咋啦?难道秦书记他出事啦?”   宋丽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哭起来说:“我刚听说,他给‘双规’啦……”   牛大敏和孙小云都瞪圆了眼,牛大敏说:“小宋,不是我说你,你们老秦也太不注意……”   佟桂英拍拍桌子说:“牛大姐你别说啦,事还没弄清楚,你别乱放炮。”   牛大敏说:“无风不起浪,这不是明摆的事嘛。秦书记是一把手,权力最大,出事不出在他身上,还能出在别人身上?”   佟桂英说:“那可没准儿,你家老刘不也去市里了吗,你就敢打保票老刘没事?”   牛大敏一愣,笑道:“不可能,我家刘成山是副手,啥事他都是按常委会定的办……他肯定没事,不信,我这就打他手机。”说罢,她掏出手机就打,但很快她脸色就变了,又连打两遍,回答都是关机。牛大敏自言自语,“不能吧,他手机平时总是开着的,这会儿都吃完饭了……”   佟桂英一看坏啦,赶忙说:“你别着急,兴许他们开会呢,开会都让把手机关了……”   牛大敏说我得回家啦,不料刚站起来,两腿一软就倒下了。佟桂英吓坏了,紧忙打电话叫救护车,还得嘱咐宋丽和孙小云啥都别说,以免造成混乱。   转天才弄清是一场虚惊。秦书记和刘成山去市里开紧急会,会上确实宣布有人被双规了,但不是他俩,是邻县的县长。县委办一个蒋林的也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想给秦书记打溜须,就打电话,打到宋丽的手机上,蒋林还有点结巴,本来要说的话是“请转告秦书记,××要双规啦。”他一紧张,说成“告诉……你……秦,秦书记……那个……给,给双规啦……”宋丽一听就傻啦,就把手机关了,蒋林再想解释也没处解释了,结果就闹了这么一场乱子。   宋丽又描眉抹脸招摇过市了。她告诉佟桂英这是虚惊一场。佟桂英说你年轻惊一下就过去啦,牛大敏给惊趴下起不来啦,咱去医院看看她吧。宋丽说你等着我叫个车咱过去。佟桂英说叫什么车呀,打个的过来吧。宋丽说不是叫机关的车,我有个朋友自己有车,你等着吧。时间不长,宋丽坐一辆新桑塔纳2000过来。佟桂英一看开车的就愣了,原来是自己的外甥孟老二,就是孟老大的亲兄弟。孟老二原先在乡下办养鸡场,头年闹鸡瘟说鸡都死光了,后来就不养了,改办饭馆了,还曾请李进生和佟桂英去吃了一顿。孟老二说这世界就是人死不光,死不光就得吃,所以还是开饭馆吧。佟桂英当时就说他你开就开,哪来的那些用不着的废话。孟老二说老姨您别生气,您也别担心,我热情待客照章纳税,保证不给您和姨夫添麻烦。   打那往后,孟老二还真没找过他们,李进生还跟佟桂英说这老二还真出息啦。没想到,这才多长时间,他竟然跟宋丽成了朋友,怪不得他不给我们添麻烦,敢情他攀上高枝了。佟桂英装作不认识孟老二,就跟宋丽一起坐车去了医院。到医院一看,牛大敏正收拾东西要出院,佟桂英问咋不住啦,牛大敏说住不了啦,家里乱套啦,家里来强盗啦。佟桂英吓了一跳,说:“抢劫,还是绑票?”   宋丽掏手机说:“打110吧。”   牛大敏说:“别打别打,警察不管……”   佟桂英一下就明白了,说:“是二胖子来了吧,要什么来啦?”   牛大敏说:“啥都要,要房子结婚,要钱娶媳妇,我这都成他的银行啦。才刚家里来电话了,二胖子把他姐也搬来了,说不给就不走啦。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宋丽说:“那就找刘书记吧。”   牛大敏瞥她一眼说:“说鸡(记)不带八(吧),知道不?”   佟桂英说:“拉倒吧,那么讲究干啥,要不然我们就啥忙也帮不了你啦。”   宋丽说:“是呢,我家老秦说,他们明天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咋对付二胖子他姐俩,二胖子跟我弟是中学同学,一顿吃两只烧鸡,那还是十来年前的事。”   佟桂英说:“这会儿兴许能吃一头牛。牛大姐的家底,估计能吃个一年半载的,搁咱们身上就完了。”   牛大敏蔫巴下来,说你们二位是好人,我一早都跟老刘打电话说了,无论如何要让李进生当上县长,要是换了旁人,我们几个人就都不支持男人的工作。宋丽问刘书记咋说的。牛大姐说他说他没问题,关键是一把手,市里领导昨天私下里还谈到县长的人选,可惜秦书记态度不很明朗……   佟桂英眉头一皱,假装跟没听着似的。宋丽脸白了说:“你说的准吗?我们老秦一直对李县长印象特好呀……”   牛大敏说:“这都是老刘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我犯得上编瞎话吗?”   佟桂英说:“行啦牛大姐,你绝不可能编瞎话,也犯不上编。谁对谁好,关键时刻就显出来了。小宋,这些年姐姐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有数。不过,姐姐我可不是求你,更不是逼你,往下的事,你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啦。”   宋丽急得直跺脚说:“你们等着,今天中午老秦回来,我一定跟他见个真章。”   佟桂英说:“得得,你别出马一条枪地跟秦书记干架。知道的,是你为我家进生抱不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买通你,给我们跑官要官呢!”   宋丽说:“那你说咋办吧,反正我是真心真意,你若当成驴肝肺,我也就没法儿啦。”   佟桂英脸色一变笑道:“哪能呢,你是真心真意,我哪能看不出来,刚才我是一想起牛大姐让二胖子挤兑成这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牛大敏说:“走吧走吧,有话咱回家说,医院里这股味儿,我闻着就头疼。”   佟桂英忽然想起件事,把宋丽叫到一边问:“前些天我让你检查,你查了吗?”   宋丽脸一红说:“没有。多不好意思,查啥呀查。”   佟桂英用手指点着她说:“你呀你呀,有时牛大姐说你糊涂,我还护着你,看来你还真得让人常数叨点。你现在的关键,是赶紧怀孕,给秦书记养个孩子。有了孩子,你在家里的地位才能把牢。要不然,你在人家眼里还是小青年一个,时间长了,就不新鲜了……”   宋丽说:“他那么大岁数,还敢甩我?”   佟桂英说:“我可不是挑拨你们,男人岁数越大,心眼越多,主意也越奸。过去为啥打离婚的少?孩子多,多得让老爷们儿光想怎么填饱那些嘴,他就没闲心想歪门邪道了。你可好,连个孩子毛都没有,还不知道着急,那哪行呀!”   牛大敏说:“小宋你可得认真,我听说秦书记原来的老婆一个劲托人,有复婚的意思。”   宋丽说:“不可能,我和老秦是明媒正娶。”   佟桂英说:“明媒正娶也不是没有危机。走吧走吧。妇科有我一个同学,让她给你看看,完事再给秦书记开点药。”   牛大敏说:“给小宋看病,咋给秦书记开药?秦书记也得不了妇科病。”   佟桂英说这你就不懂了,然后就硬拉小宋去妇科。小宋不去,说我没毛病。佟桂英说你没毛病就是他有毛病,反正得有一个有毛病。牛大敏说小宋你得给自己弄个清白,要不然你这么大岁数才结婚,外界有议论。宋丽一听气呼呼地就到了妇科,对大夫说她俩非让我来的,你爱查哪查哪,反正得给我个说法。大夫知道她是谁,格外加小心查了一阵,然后从屏风后出来跟佟牛二人说:“没毛病呀,挺好的。”   佟桂英自言自语道:“就是说那些部件都没出问题……那为啥不怀呢……”   大夫说:“那是双方的事。”   牛大敏说:“要说人家秦书记能把咱县弄成小康县,却弄不出个孩子,那就奇怪了。”   大夫说:“那是两回事。”   佟桂英说:“我们知道是两回事,可人家秦书记结过婚,也有孩子,这些年也没闹过啥毛病,不至于不行啦……”她转身到屏风后,见宋丽慢腾腾系裤子,便说,“小宋,今天是个好机会,当着大夫的面,你说你俩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我说你俩常有那个事吗,还讲概什么率呢……”   宋丽脸红得像个火炭,好一阵才说:“我们……他有点那个,我……我……”   佟桂英问:“你怎么啦?”   牛大敏过来说:“你是不是属于‘办事’紧张的类型?”   佟桂英说:“快说,过这村没这店,大伙帮你一下,你一下子就光明无限了。我们单位有一对老大学生,结婚二年不怀孕,后来让我们一问才知道,这俩笨货压根就没弄明白男女那点事。拿老鼠洞当灶坑,瞎咕嘟六够,也做不成饭。”   牛大敏说:“是呢,我有个侄女……”   佟桂英说:“行啦,别说你侄女啦,听小宋说。”   宋丽使了好一阵子劲,才说:“我俩不和谐……一到那时候,他就走神,想旁的事,我也是,家里呀单位呀那些烦事,一到那会儿全出来了……”   牛大敏笑道:“结果就淡兴了。”   宋丽说:“嗯。”   佟桂英说:“看来,还是秦书记太勤政,你太爱操心了,这毛病好治,好治呀。只要你实话实说,别拿什么概率还是盖莲糊弄我,我们一准帮你俩养个大胖小子。”   宋丽说:“那你们就是我俩的恩人啦,回头我一个礼拜请你们吃一顿饭。”   佟桂英说:“吃多了,都跟牛大姐学习得糖尿病,完了还得节食。”   牛大敏说:“要请请桂英,我可没能耐帮你俩养大胖小子,我自己都没养出来,养仨丫头,净赔嫁妆啦。”   宋丽说:“桂英,你不是大夫,你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吧。”   佟桂英摇摇头说:“这得保密,一说就不灵了。”   过了几天佟桂英打电话找孟老二,说好了下午两点到家来,可一直等到三点多,孟老二才来。来了就说太忙啦太忙啦,有好几个客户缠得走不开。佟桂英看他头发湿乎乎的,脸蛋子像刚出锅的馒头,便猜出来是咋回事,她说:“又蒸去啦?”   孟老二不好意思地说:“是个客户,喝多啦,非要去桑拿,说蒸蒸能醒酒。”   佟桂英说:“行啦,只要不蒸熟了,就行啊。老二,我有件事想求你,不知你能不能办。”   孟老二紧忙说:“哎哟哎哟,老姨您这是说哪去啦。有啥事您就只管吩咐,我不是吹,这年头您是要枪还是要炮,没啥能难住咱的。”   佟桂英说:“得啦得啦,到啥时候老毛病也改不了。有能耐你给我弄只航空母舰。我能找你要那些东西吗。我就是让你给我弄几张……那个盘……”   孟老二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头问:“盘?盘子……做饭用?”   佟桂英说:“还叫碟……”   杨晓升《县级夫人》                   佟桂英   孟老六说:“碟……碟子,还是做饭用?”   佟桂英急了:“我说你咋这笨呢!这还反应不过来,你咋当的经理!”   孟老二摇摇头,又揉揉眼说:“老姨,您别生气,您知道,我打小语文就不好,老师讲的我都听不懂。您慢慢说,我一定能听明白。”   佟桂英说:“就是放像机放的那个盘,不是盛菜的盘子!”   孟老二拍拍大腿说:“噢,不就是那些片子吗!我那有的是。不过,我那的片拿不出手,净是黄片。”   佟桂英把脸扭到一边说:“要的就是这种片。”   孟老二眼睛一亮说:“那好办,要多少?要多少有多少。那次我去深圳,拉回好几百张。”   佟桂英说:“你买那么多那玩艺干啥!我可告诉你,鼓捣那玩艺犯法,你小子别胡来。”   孟老二说:“我才不鼓捣那玩艺呢,也挣不多少钱。老姨,您要那片子干啥?”   佟桂英说:“干啥你少问。我就要两张,你快点给我送来。”   孟老二坏坏地一笑,又说了些旁的,就走了。时间不大,他还就打发孩子送来一个大信封子,里面有俩光盘。佟桂英赶紧接过来,给孩子抓了一口袋糖果,让孩子走了。佟桂英心里怦怦地跳,觉得怪不合适的,但转念又想,自己这是想帮宋丽和秦书记治病,是成人之美的好事,也没有啥不合适的。再者说,听单位里一个人讲,在国外,夫妻看这种片是很正常的,而且有助于夫妻性生活和谐。但佟桂英从没看过。倒不是说她有多正统,主要是要看就得和李进生一块看,她怕李进生看了学坏。本来这会儿的头头就身处灯红酒绿之中,各种诱惑就在他们脑袋前后转悠,你不引他往那边走还危险着呢,你还让他看黄片,那你纯粹是没事找抽的傻×娘们儿了。不过,眼下把这光盘给宋丽,从根本上讲,也是为了李进生的前程,所以,这件事还得办,还不能让李进生知道。佟桂英决心既定,就要给宋丽打电话,又想起万一这俩盘里没那些东西呢,是假的呢,回头再让宋丽误会了,就不好了。她于是就把窗帘拉上,把门锁好,打开电视和VCD,想自己先放放看看。但她历来对那些按扭啥的弄不大明白,最熟悉的不过是用电视遥控器找个台啥的,一沾VCD就有点费劲。她就使劲想李进生是怎么放光盘看京剧卡拉OK的。可弄了一脑袋汗,也没弄出人影儿来,更麻烦的是,放进去的那两张盘也拿不出来了……正着急呢,有人咚咚敲门,吓得佟桂英赶紧拔电门蒙电视。来人是孙小云,一脸怒气,说佟大姐你说怎么办吧,小焦把他相好的都领我家去了,你说我是找把刀把他们都杀啦,还是叫110报警?佟桂英说这俩招儿哪个都不行,小焦是领导干部,你还得跟他讲道理讲亲情讲后果……   孙小云说:“不行,县里搞‘三讲’都没给他讲住,你这‘三讲’更解决不了问题。而且,我也不是没给他讲过,讲过有八讲了,他都不认账。”   佟桂英看看电视蒙得挺严,又看孙小云一副求助于自己的渴望之情,便镇静下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圈,问:“情报可靠不?”   孙小云说:“绝对可靠。我说要去市里一趟,小焦说要下乡。刚才我得到情况,他和苏梅一前一后进了我家。听说,那苏梅还是你家老李的中学同学的妹妹,他们都认识。”   佟桂英心里格登跳了一下,她说:“噢,这女的叫苏梅呀。这么着,这会儿咱俩就过去,堵住了咱分头行动,跟他俩见个真章。”   孙小云说:“咋个见法儿?”   佟桂英想想说:“我跟那苏梅谈,你呢,干脆就跟小焦动真格的,他不是不承认和那姓苏的有那事吗?你就要他跟你办那事。”   孙小云为难地说:“能行吗?他要不干呢?”   佟桂英说:“不干?那就证明他刚跟旁人办了那事。记着,咱可不是去抓奸,就说碰见我让我看你新买的衣服。他俩说谈工作也好,说学WTO也罢,咱都应看,往下我往外一领姓苏的,你就锁门跟小焦招呼。”   孙小云答应了。佟桂英就和她出来打的奔小云家。到那一推门门竟没锁,小焦和苏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对面在聊天。看来是早有准备,小焦小白脸一点都没红,说刚才在路上碰见苏梅,就随便聊聊,还问孙小云你去市里回来啦。孙小云瞅瞅佟桂英,佟桂英笑道你就是苏梅呀,你出来我跟你谈点事。苏梅就犹豫,看小焦,那意思是我去还是不去。佟桂英说你不是我家老李同学的妹妹吗,老李让我给你姐捎个话。苏梅看看孙小云,就对小焦说那我走啦,改日再聊吧。佟桂英给孙小云使个眼色,就跟着苏梅出了屋。到了楼外,苏梅说:“我学校里还有事,李县长有什么话捎给我姐,您就说吧。”   佟桂英说:“我家老李也没说啥,他问你姐好,还说让你姐好好管她的妹妹,别没事去旁人家聊天,特别是人家女同志不在家的时候。”   苏梅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指着佟桂英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佟桂英说:“没啥意思,他就是这么让我捎的话,我可捎到了。不过,我也想劝你一句,不管是旁人的家还是自己的家,戳起来都是挺不容易的。孙小云也没把你孩子推井里去,你何必跟她过不去呢。你当老师的知道得多,古往今来,第三只脚乱插足,闹出的麻烦事多了去了,青运县屁股这么大地方,甭传,来阵小风就都刮到了,到时候可就没处买后悔药吃啦。你说对吗,我也不多说,就说这一句。”   苏梅愣了一会儿说:“你这是一句吗,这老些……”   佟桂英说:“都是逗号,没句号,我理解就是一句。”   苏梅说:“佟大姐,您有点冤枉我了,我跟焦县长是中学同学,成立校友会,他是会长,我是秘书长,所以我俩才要在一起商量些事。别的任何可都没有。”   佟桂英说:“同学,校友会,这是啥组织,民政局登记了吗?”   苏梅说:“同学会同学,登什么记?”   佟桂英说:“‘同学会同学,一准搞破鞋’,这也不知道是谁编的。苏梅,你可别往心里去,那是说别人,你和焦县长绝不会走到那一步,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哪能干那种事?不过,焦县长这阵子和小云有点小别扭,这时候你就该避嫌,能躲就躲开点。再有,孙小云有个兄弟你知道吗?” 苏梅说:“我哪知道。”   佟桂英瞎编说:“哎哟,这你可得知道,他那兄弟当然也姓孙,不过跟孙猴子似的,到处惹祸。前些日子打黑社会,就给弄进去了。后来一了解离黑社会还差点,又给放出来了。这小子到处琢磨来钱的道,只要得着点理儿,他就非得抓住蛤蟆攥出尿来。你想想,他一旦知道你和焦县长来往密切,既使你们任嘛事也没有,我估计,这小子也得弄出点事来。”   苏梅吓得有点哆嗦:“我没听焦县长说孙小云有这兄弟呀。”   佟桂英说:“你糊涂呀!你想想,这事他能跟你说吗,一说不是把你给吓跑了吗……”   苏梅说:“那我这秘书长咋干呢……”   佟桂英说:“你这是啥长呀,又不是国务院任命的,也没待遇吧,让旁人干得啦,不然大祸临头。”   苏梅跟得了急性肠炎似的,忽然捂着肚子,转身就跑了。佟桂英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得意,暗想自己又做了一件光堂事,防止了一个家庭的破裂,也及时地挽救了一个青年教师,同时,也去掉了个人的心中隐患,因为这个苏梅可不像李进生讲的长得不咋样,人家长得正经漂亮,而且还大气。说不定李进生是有意朝反着说,那只能证明他也有那贼心,只是还没生出贼胆来……   一辆小车也没鸣笛嗖地从佟桂英身边掠过,停在孙小云家楼下。佟桂英心里说这是谁开的,小偷似的蔫不溜就钻进来。她认识不少县委县政府的司机,她想仔细看看,不料小焦噔噔地从楼里出来,钻进车车就起动。小焦眼挺尖,探出半个脑袋还招招手,喊佟大姐多谢,车也没停,一转眼就不见了。   佟桂英发愣,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孙小云没能降住小焦,让小焦跑了。要么就是孙小云让小焦给打了,俩人彻底翻了。这后一种可能性最大,你想呀,如果小焦和苏梅有一腿,俩人进屋头一件抓紧干的事,那是不言而喻的。乡下有一段嗑儿,叫“四大急”,说是“迎风的旗,逆水的鱼,偷着办事,大叫驴”。具体解释很简单,旗抖得急,鱼游得急,偷情的人怕被人发现,而且又是日思夜想迫不及待,所以,那团欲火一下子就烤着了,烤着了也就过去啦,急忙中也只能收兵……至于大叫驴,那是不讲分寸的牲口,一旦遇着草驴,就什么都不顾了。按上面的比喻,小焦也不是小青年了,他若想连着“赶场”,再闯过孙小云这一关,也不是容易的事。由此看来,小焦很可能恼羞成怒,把孙小云打了或者是怎么着了……   佟桂英不由地打了个激灵,杂志上登的那些凶杀案,好多都是一时性起昏了头脑,等到清醒过来,一切都晚了。天哪!刚才接小焦的车为什么不鸣喇叭,小焦为啥不停车,还似笑非笑说了声谢谢就蹿了……我的妈呀,我可是要帮孙小云,可别害了她呀……   佟桂英抬腿就往孙小云家跑,在楼梯还让自行车梯子绊了个跟斗,她也没顾上揉揉,爬起来接着跑,等到把孙小云家门咚咚敲开了,她才深深喘了口气。原来,孙小云披散着头发,啥事也没有,孙小云还问:“你还没走呀,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你咋又回来了?”   佟桂英心里这叫来气,暗道瞧我这忙帮的,连句感谢话都没有。她紧忙坐下,揉揉膝盖问:   “咋样?我那计策。”   孙小云说:“不咋样。”   佟桂英说:“咋不咋样?”   孙小云说:“人家没服软呗。”   佟桂英说:“你让他将计就计了吧?”   孙小云说:“嗯,让他将计就计了。”   佟桂英咬着牙问:“你感觉,弹药是充足啊,还是瞎对付的?”   孙小云说:“厉害。”   佟桂英问:“啥叫厉害?”   孙小云扭着脸说:“咋厉害还用我说,你也能知道呀……行啦行啦,我们两口子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佟桂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孙小云家里出来的。到了街上,她倒是觉出膝盖针扎的疼,好像两截似的折了。她找个树阴凉坐在马路牙子上,把裤子往上拽,一看右膝肿得像发面馒头了。她想想这些天瞎折腾六够,就落这么个结果,看来不是善果,由此推论,当初的出发点也必然有问题,真有必要认真反思反思。其实,进生从一个乡下孩子干到今天这份上,也就够可以的啦。搁哪家说,都是老坟地里冒了青烟了。再往下还能不能晋升到县长,关键就看你工作干得如何,上下对你的评价如何。要说这不是老婆操心的事啦,自己也没有必要硬掺和一个点的,帮这个老婆,帮那个媳妇,结果就落这么个结果……可话说回来,眼下升官又不全靠本事,送钱的送物的,什么招儿都使,弄得你难免要琢磨点歪门邪道,不然老实人净得吃哑巴亏。以往,佟桂英曾帮着李进生把握住钱和色两点,李进生不赖,还真把住了,生活会提这意见提那意思,包括“三讲”时发动群众有啥提啥还不署名,都没有人说进生在这两方面有问题。可这又怎么样,跟进生一块起来的几个人,这二年眼瞅着噌噌噌地就蹿上去了,市里的省里的哪都有,唯独李进生还在县里窝着,而且还窝在一个常务副县长上,往前再进一步,都挺难的。所以,倒也不是说自己多想参与男人仕途方面的事,实在是有时一想起来就憋一口气,说啥也得较较这个真……   “老姨,您在这干啥呢?”   路上一辆车停了,孟老大从后排下来,脸色黑黑的,剃个平头,如果他不是坐车的,真看不出是个乡镇头头,很容易让人当成赶集的乡下老头。佟桂英一下就想起牛大敏打牌时说的话,心里便不高兴,带搭不理地说:“我没事,在这歇着呢。”   孟老大说:“您走累了吧,要不,我用车送您。不过,这车破点。”   孟老大挺尴尬地指了指身后的吉普。看来,他呆那个北大沟还真够穷的,如今大多数乡镇头头起码坐桑塔纳,再不济也得弄个铁篷的坐坐,像这种帆布篷的,已经很少见了。佟桂英这会儿心里正别扭,便说:“老大呀,不是老姨说你,你说你们乡镇那么穷,你不说好好地在那干工作,来县里跑个什么劲呀,你以为跑跑就能把城关镇的书记位子给你?”   孟老大愣了一下,笑笑说:“老姨,这是哪对哪呀,我啥时想当城关镇书记啦?”   佟桂英说:“你别不承认,人家刘成山书记他老婆都跟我说啦,你在人家里挨屋搜,跟日本鬼子扫荡似的。”   孟老大苦笑道:“对,搜是搜了,可不是为我个人的事,那是……”   佟桂英揉着膝盖说:“行啦,行啦,我不想听。不过,老大呀,别看你比我小不了几岁,但我是你亲老姨。我大姐临死时跟我们几个妹子说过,不论到啥时候,也得盯着你们哥几个走正道,不能走歪门邪道。”   孟老大干涩的眼里有了几分湿润,嗓子有些沙哑说:“老姨,您就放心吧,我不会让我老娘和你们失望的。”   佟桂英说:“那好,你走吧。”   孟老大说:“那我就走啦。”   佟桂英说:“你去哪儿?”   孟老大不好意思地说:“我……我还得去趟刘书记家……”   佟桂英脸沉下来说:“怎么还去呀,刚才那话白跟你说啦!”   孟老大说:“不……不去不行呀……,涉及到不少……不少钱……”   佟桂英不愿意往下听,用手一撑膝盖,噌地站起来,扭头就走。不过,孟老大倒也没追,旧吉普排气管放炮似的叮叮响几声,又冒股黑烟,拖拉机似的突突开走了。佟桂英心里一下子又有点后悔,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早就过世的大姐,眼看着外甥拿着老百姓的汗水跑官买官,自己怎么一生气就不管了呢。这事万一闹砸了,不光老五要成为反面典型,连李进生也得受牵连,毕竟有这层亲戚关系在这里呀。   佟桂英一咬牙,扬手叫了辆大发,不一会儿就到了牛大敏的家,她想把孟老大的事捅破了。   牛大敏住平房,自己一个大院,据说是刘书记不愿意住楼,说有个院子可以种些花草什么的。牛大敏则不愿住平房,说平房冬天太冷,不如楼房暖和。但据旁人讲,刘书记之所以不往楼里搬,主要是怕邻居看着给他送礼的。楼层窗户多,“暗哨”也就多。你以为你往哪个领导家去是蔫不溜的,其实说不定那个窗户后就有人盯着,而且还是用望远镜盯着,要不然眼下大街上卖望远镜的多呢。估计除了心眼子不正的偷着照人家屋里的隐私秘密,用这武器盯着送礼的,也是使望远镜畅销的原因之一。住平房呢,就好多了:周围也都是平房,都有挺高的院墙。现在各家平时都关大门。你总不能没事站在凳子上把脑袋探在墙头上吧,回头摔下去摔折了哪儿,就麻烦了。   佟桂英刚下车,宋丽也不知从哪钻出来,一把抓住她说:“坏啦坏啦佟大姐……   佟桂英打了个激灵,差点尿都出来了,忙说:“我咋坏啦?”   宋丽说:“不,不是你坏啦,是牛大敏坏啦!她跟刘书记干架,都动家伙了,你快去劝劝吧。”   佟桂英一下就想起孙小云,立刻说:“我不管,家务事,我不管!”   宋丽说:“不管?你来干啥?”   佟桂英朝四下瞅瞅,没有孟老大,也没有旧吉普。她说:“我,我是路过。”   宋丽说:“拉倒吧,人家牛大敏平时最瞧不起我,这会儿还让人找我呢。你是我们这些人的头儿,关键时刻,她能不请你?你就别端架子啦,快进去吧,再耽误一会儿,就该出人命啦!”   佟桂英说:“有这么严重?”   宋丽说:“刘书记把钱都给了二胖子和他姐,牛大敏不干啦,拎着刀在院门口堵着……”   佟桂英半信半疑,暗想不至于吧,刘书记和牛大敏在一起都二十多年了,前妻的二胖子和他姐一直也没跟他在一起过过。过去还有人背后议论刘书记,说他心狠,从来不关心那俩孩子,咋这会儿变得这么快,难道是良心发现了……   果然正如宋丽所说,佟桂英把大门猛地推开,眼前的情景吓了她一跳。牛大敏和她老闺女拿着家伙堵在院门口,二胖子和他姐拿着家伙站在屋门口,刘书记则站在院当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地在劝架。牛大敏一看来了佟桂英和宋丽,顿时浑身来劲,说:“你俩来得好,来得及时呀!不然,我们娘俩就得让他们给削吃了。瞅瞅,多厉害,都杀到我家里来了。你们二人今天给我做个证,一旦我死啦,就是他们逼的。”   她老闺女扔下家伙哇哇地就哭,说妈你不能死呀……   佟桂英鼻子有点发酸,指着屋门口的二胖子姐俩说:“干啥干啥!你们要干啥!抢劫呀,还是绑票……”   宋丽说:“刘书记,这就是你的不是啦,不管咋说,这个家是你和牛大姐的家,你不能让旁人打到这来。”   刘书记抹抹脑袋上的汗说:“不对不对,这哪是我让他们来打架的,是……”   二胖子喊:“是她不让我俩出去!”   佟桂英一愣,扭头问牛大敏:“是吗?”   牛大敏掏出粒药扔到嘴里说:“等会儿,让我咽下去,我这会儿血糖都上来啦……”   宋丽说:“你喝口水,要不然粘肠子上。”   牛大敏伸伸脖子说:“爱他娘的粘哪儿就粘哪儿。好啦,我跟你们说,他背着我给他俩钱,我能让他们走吗?走了,我往哪去对证?”   刘书记说:“你胡说啥?我啥时给他们钱啦?”   牛大敏老闺女说:“给啦,我在那屋写作业看见了,一人一个信封,鼓鼓的,你还说别让我妈看见,让你们快走。”   刘书记脖子上的筋都鼓起来,冲上来说:“死丫头,我打死你!”   牛大敏扬起手里的菜刀喊:“你敢!你过来我就不客气啦!”   佟桂英赶紧推刘书记,宋丽则推牛大敏,以防万一。佟桂英说:“刘书记,您是领导,最讲实事求是。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您说是不?”   刘书记说:“桂英,小宋,我实话跟你们说吧。他们姐俩,我过去一直也没咋关心过。去年,他妈得心脏病没了,二胖到现在还没搞对象,他姐姐呢,她的单位又破产了,日子挺难的,你说我该不该帮他们一下?”   佟桂英说:“应该。您有这个责任。问题是,这样的事,您应该跟我牛姐商量一下才对吧。”   刘书记叹口气说:“也商量过,不通呀。再者说,这钱呀……是我的小金库,我也没动家里的钱呀……”   二胖子喊:“是啊,那是我爸自己的钱。我爸有钱,他愿意给我们,你管得着吗!”   刘书记转身骂:“放屁!你嚷啥!我有啥钱!我要不是为了你们,我……”   牛大敏说:“你说,你啥时有的小金库?上个月,你不是说你的小金库彻底破产了吗?这才几天,你又有钱啦!一个一个信封的给,全都拿出来给我看看,我非要看清是多少不可!”   二胖子喊:“不给看,就是不给看!那是我爸的钱,你管不着!”   牛大敏急了说:“我管不着?除非是你爸贪污的钱,我才管不着,那还有纪检委检察院管!”   院里忽然就静了一下。刘书记指指二胖子,又指指牛大敏,然后就捂着自己的胸口,两腿一软就倒在地下。这一下可不要紧,所有的人都跑过去,又是喊又是叫。佟桂英喊宋丽快叫救护车,宋丽掏出手机就打,说我是秦书记他爱人,快来救护车。放下电话,佟桂英问你跟人家说清楚到哪来吗。宋丽赶紧又打,占线,好一阵才打通,那边说救护车已经去秦书记家了。宋丽说不是秦书记有病,是刘书记犯病啦,你们再派一辆。那边说就两辆救护车,有一辆翻沟里去了,正找吊车救它去呢。佟桂英说二胖子你快骑车去你宋姨家把救护车拦来,拦不着就找县委车队让他们来个面包。牛大敏也傻眼了,说要不咱打个的去医院。佟桂英说他是心脏不好,一窝巴就完啦,还是让他平躺,快去找速效救心丸。还真不错,药含到嘴里时间不大,二胖子就把救护车找来了,医务人员用担架把刘书记抬上车,闪灯鸣笛走了。本来佟桂英也想跟去,但车上搁不下那么多人,牛大敏又把钥匙扔给她,让她帮着锁好门,她也就没去。等到她把屋门院门都锁好,这才注意到身边还有宋丽和二胖子。二胖子他妈活着时跟佟桂英关系曾经不错来着,二胖子小时候也常来佟桂英家玩,只是后来刘书记和牛大敏结婚,牛大敏和佟桂英关系也挺好,二胖子他妈才和佟桂英疏远了。不过,那也主要是避免和牛大敏碰面,跟佟桂英没啥关系。头年二胖子他妈病重时,佟桂英和李进生都去医院看望过。那时,二胖子他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胖子啦。这二胖子从小上学就不着调,后来工作了,也稀松二五眼,调了好几个单位,也没让人待见。最让人操心的,是这二胖子又馋又懒,整天就是吃呀喝呀。他个子不高,体重二百多斤,走道都费劲,还找些酒肉朋友没完没了的下馆子乱造。他那点工资,还不够他吃十天的,吃没了就到处骗,骗来钱就吃。以往,人们觉得他毕竟是刘书记的孩子,从小爸妈离婚,也怪不容易的,骗就骗啦,后来架不住他骗起来没完没了,大家伙就提高警惕不再被骗了。二胖子本来恨他爸,发誓不认他爸,为此刘书记还苦恼过。但可能是受谁掇弄,二胖子意识到认这个爸就等于认了钱,忽然一下子就和他姐老往刘书记这跑,结果就把牛大敏搅得心神不安。说心里话,佟桂英这会儿不大同情二胖子,毕竟你都这么大了,能自食其力了,干啥不好好自己去干去挣。宋丽可能跟佟桂英想得差不多,她的嘴又没有把门的,冲着二胖子就说:“你爸都快死啦,你这个当儿子的怎么不去?”   二胖子手插在裤子兜里说:“死不了,到医院一抢救就好了。我还有事,我先走啦。”   佟桂英心里一动,忙说:“二胖子,你是不是找人下饭馆?我最近去了家新开的饭馆,炒菜不错。”   二胖顿时把手抽出来,抹一下嘴唇说:“在哪儿呀?我这就去尝尝。要不,咱一块去,我请客。”   佟桂英眼睛就瞥见二胖子的裤兜,鼓鼓的,肯定装着什么。她就说:“别逗啦,你请我们?到时候你一拍肚皮,还得我俩给你结账。”   宋丽说:“没错,我就给他结过一回,说是请我喝羊汤吃烧饼,结果呢,他喝了四碗羊汤,吃了六个烧饼,一抹嘴说没带钱……”   二胖子急了,刷地从裤兜里拽出两个牛皮纸信封,每个都有一副扑克牌那么厚。他两手一拍说:“你们也太小瞧人了吧,不就是四碗羊汤六个烧饼吗!我还你四十碗羊汤六十个烧饼,行不行?”   佟桂英马上说:“二胖子,你宋姨跟你闹着玩呢,你别当真呀。我知道你有钱,这钱是你爸给的。要说你牛姨也不应该,这钱又不是她的,她闹个啥劲,看看,把你爸闹得犯了心脏病……”   二胖子说:“可不是嘛,我爸再三说,这钱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还闹起来没完没了,真叫没劲。”   佟桂英说:“你爸现在对你们姐俩不赖呀,一下就给这些,一人两万吧。”   二胖子说:“没那些,一人才一万。我爸说啦,机构改革,他很快就得退下去了,以后恐怕有心关照我俩,也没那个力啦,所以,就先给我俩点钱,让我们节省着花,算是对我们的补偿……”   宋丽说:“那你可得省着点花,你爸攒这两万块也不容易。”   佟桂英说:“其实也没啥。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啥时候,刘书记都是二胖子的爹,他有钱也想着他儿子,花了这一万,还有两万三万。”   二胖子把钱塞回口袋说:“佟姨,您说得没错,我爸有钱,一万两万是零头儿,我得抓紧花,花完了再要,要不然都得让那老母牛给弄了去……”正说着他的手机嘟嘟叫起来,他也没问是谁,张嘴就说马上找一家最好的饭店,我今天请客,然后叫了辆出租,挺不容易把那身膘装进去,又跟佟桂英招招手,说下回再请你俩,嗖地就开走了。   剩下佟桂英和宋丽好一阵发呆,谁也没问对方想啥。后来还是宋丽问:“你妇产科有熟人吗?”   佟桂英说:“有倒是有,干啥?”   宋丽说:“我想找几个胎盘。”   佟桂英说:“吃胎盘也管不了怀孕。”   宋丽说:“不是我吃,是给老秦吃,我听说那东西是大补的,老秦身体太虚。”   佟桂英说:“对,胎盘大补,回头我给你找人要几个。不过,现在计划生育搞好,生孩子的也少了,搁前些年,那东西有的是……”她忽然想起那两光盘,便问,“小宋,我本来想帮你俩在思想上先治疗一下……”   宋丽问:“咋治?”   佟桂英眼朝一边看看,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看过那种光盘吗?”   宋丽问:“啥光盘?”   佟桂英说:“就是那种带色的,黄片。”   宋丽脸一红说:“看过一回……”   佟桂英问:“管用不?”   宋丽说:“管一点。”   佟桂英说:“那你就和他睡觉前看一看,兴许对你俩有帮助。”   宋丽说:“那东西我也没处弄呀,扫黄扫得挺厉害的。”   佟桂英说:“其实,老二那就有,本来,我想给你借两张,又一想,你也认识他,你就说给我借,就行了。”   宋丽说:“那我可就这么说啦。”   俩人又唠了几句,就分手了。佟桂英本来也想回家,但又想拿着牛大敏家的钥匙,万一人家回来进不去门呢。她就给牛大敏的手机上打,还真让她猜着了,牛大敏说大夫让马上住院,我这就回家拿老刘的衣服,你就在我家等着吧。佟桂英一想也对,索性帮牛大敏一起找找东西,她就开门进了屋。才进屋,就听有人推开院门进来,她心想这老母牛怎么这么快呀,你变成牛魔王乘风回来的吧。但她扭头一瞅,吓了一跳,隔着半透明的窗帘,就见院里进来两个男的,一个还说没人吧,另一个说在家,屋里有人。佟桂英的头发都快立起来啦!这是进来了贼,不,或许是进来了强盗!要说住平房就这点不如楼房,楼房把防盗门一关,就保险了,这院墙,这房门都不那么严实呀……   佟桂英哗啦一下就把屋门的插销插上,又顺手抓过一把饭勺子,然后就想喊了。不料,院里的人先说话了,而且话音非常熟悉,不是旁人,正是孟老大。孟老大说:“刘书记,我来了好几趟了,您无论如何也得听我说说……”   佟桂英心里说这个老大,这么多年我为啥连你的大名都不愿意叫,实在是你干的事太不光堂,为了当官,你三番五次地当孙子求人家,还把我吓够戗,也罢,让我听听你说啥,回头也吓吓你。   “刘书记,您别不高兴,不是我没完没了的逼您,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北大沟连着旱三年了,群众连水都吃不上,我这个党委书记,要是不把这件事解决了,我死都不瞑目呀……”孟老大干咳了几声,接着说,“水窖工程一定得搞,每家搞一个窖,把天上的雨水都攒住,人和牲口喝的问题就解决了,往下,再修条渠,把坡下的地改造成菜地,还可以建大棚,干那么三五年,北大沟的面貌一准能改变……”   佟桂英听得如坠五里云雾,这是怎么回事?跑官怎么汇报起工作来啦?这孟老大跑糊涂了吧,要么就是让那破吉普子颠晕啦,把刘书记家当成常委会议室啦……   随孟老大一块来的人说:“刘书记,你别猫在屋里不吱声。我们孟书记这阵子血压一直二百多,还没黑没白地往贫困户家跑。你是包我们乡的领导,汇报成绩,孟书记从来都把你放在前面,可到了关键时刻,你不能从背后给孟书记一刀,五万块钱,那不是个小数目呀!你那是要孟书记命呀!让孟书记怎么给大伙交代呀……”   没等佟桂英琢磨琢磨他到底说的是啥,院门咣当响了一下,牛大敏回来了。牛大敏一见就火了,说我家老刘都住院了,你们怎么还没完没了。孟老大愣了一下,说啥时住院的,我们还以为他在屋里呢。牛大敏说:“我说孟书记,我干脆跟你挑明了吧,老刘已经准备把你调到城关镇来,你就耐心等待吧,别逼他了。”   杨晓升《县级夫人》                   青远县   孟老大说:“我啥时要刘书记给我调城关来着?我在北大沟干得好好的,来城关干啥……”   牛大敏叉着腰说:“老孟,你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们老刘好心好意给你换个好地方,你怎么不领情呀!那北大沟是啥地方,老百姓有闺女都不往那嫁,你还想学孔繁森,把你这百十多斤交代那里呀!”   孟老大嗓子干哑地说:“只要把那五万块钱给我,我宁愿把命交代在那儿……”   佟桂英再也听不下去,哗啦把门拉开出了来。她一露面,反倒把院里的三个人吓了一跳。孟老大愣了半会儿说老姨你咋在屋里。牛大敏忙跟佟桂英说老刘没大事,你快把钥匙给我,回家歇着去吧。佟桂英给了钥匙,指着孟老大说:“我说老大,你闹腾个啥?花钱跑官是啥光堂事,你还吵吵嚷嚷的,还知道寒碜不!”   随孟老大来的人说:“你不知这里是怎么回事……”   佟桂英说:“我咋不知道,你们说的我全听见了。老牛,你该干啥干啥去,别理他们。”   牛大敏却一反常态,拉着佟桂英往院外走,说你就别管这烂事啦,这种事我见得多啦,回头我跟他再说说就是了。佟桂英觉得脸上发烧,毕竟自己是孟老大的老姨呀,虽然年龄差不多,但萝卜长在背(辈)上,心里没法没点压力。虽然没大听明白孟老大和刘书记之间到底是咋回事,但估计也跳不过花钱买官的那点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一瘸一拐回家的路上,佟桂英感慨不已。她想起孟老大说北大沟老百姓连吃水都困难,还得把雨水攒起来,便不由想起小时候大姐抱着自己挨家找奶吃的情景。当然那都是大姐后来说的,不过可以想得出来,自己才生出半个月,娘就病死了,大姐抱着自己跑遍村里村外,东家一口西家一口,才没把自己饿死。大姐说,人家都是先喂了你,才喂自己的孩子,到啥时候,也别忘了乡亲……佟桂英想想这些日子是咋过的,本来单位事不多人多,上不上班都可以,你拿工资老实在家呆着就是了,怎么就冒出那么个念头,要帮李进生当上县长呢?即使他当上了,要是不给老百姓办事,净搞乱七八糟的事,不是造孽更大吗?再者说,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关键时刻就那几年,像孟老大这样,一不留神就滑下去,那可就爬不起来了。李进生也不是铜打铁铸的,我帮他谋划县长,说不准就把他心神给弄偏了。你别看他当常务当这么多年没干过多大成绩,也没显出多大魄力,估计如果心眼子跑偏了,玩邪的,他的“魄力”没准就大了去了……   佟桂英脑袋有点冒汗,过马路时差点和一辆自行车碰上。那骑车人倒也不恼,还小声说:“是,是佟,佟姨……”   佟桂英认出来是给宋丽打电话的蒋林。她抓住蒋林的车把问:“又有谁双规啦?”   蒋林脸色尴尬,越发结巴说:“没,没谁双,双规。不,不过,有,有新情况,据,据说……上面接到匿名信……反映咱们县……借干部调整……”   前面有人喊:“蒋林,你磨蹭啥!”   佟桂英问:“借干部调整干啥?”   蒋林张好几下嘴,愣没说出话来。后来憋得脸都涨了,脚下一使劲,车子就动了,走过好远,佟桂英听见两字:收钱。把路上的好几个人都弄愣了,问收什么钱。   真是邪了门了,以往李进生很少在家吃晚饭,即使偶尔不陪客人,回家也不做饭。但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佟桂英进家一看,李进生已把饭菜都做得了,还倒了两杯干红等着呢。   佟桂英虽然还弄不清这是怎么啦,但心里还是蛮高兴的。进生脂肪肝挺厉害的,大夫再三说不要喝酒了,可陪客人时,仍然不可能不喝,所以,只要他能回家吃饭,佟桂英就高兴。   佟桂英没酒量,白酒一滴也不沾,红酒和啤酒也只能喝一点。看来今天不光佟桂英高兴,李进生也高兴,他还举杯和佟桂英碰杯。佟桂英问怎么回事,李进生说回头再说。佟桂英身上乏膝盖又疼,就想吃完了歇着,便没往下问。等到吃完饭看电视时,李进生把门窗关严,一下就按到录像上,佟桂英马上就说:“别放这东西,太恶心啦。”   李进生说:“恶心你咋一个人在家偷着看?”   佟桂英想说这是给宋丽借的。但琢磨琢磨这实情还是别跟他说了,回头他说我给人家打溜须不择手段,我就闹得里外不是人啦。佟桂英就说:“你不是总想看也没有看吗,这回也让你开开眼。”   李进生马上就说:“你真是我的好媳妇。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秦书记跟我谈了话,说要推荐我当县长……我估计,这跟你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佟桂英心里呼啦热了一下,暗想还真是立竿见影了。也罢,帮李进生往上走这么一下子,往后就不再玩邪的,该咋着还咋着,一步一个脚印走才是。她这么一想,心情也就放松了。李进生那边早已按捺不住了,拉过佟桂英就办起那事来,佟桂英想说不行,但看李进生那急可可的样子,也就忍着膝疼依了他。好在李进生也没多大能耐,又让录像刺激了一下,一小会儿就结束了。佟桂英赶紧收拾了碗筷,然后问李进生:“秦书记都说了些啥?”   李进生说:“也就是说他有意推荐我当县长,但能不能成,也可没把握。”   佟桂英下意识地摸摸肚子问:“他有意?怎么还没把握?”   李进生说:“我刚才还没说完。我想,下一步你还得受点累。一个是刘书记那还得做工作,得让他把支持的票全放在我身上。再有呢,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小焦起来,他学历高,年轻,上面还有人……”   佟桂英问:“那咋办?牛大敏和孙小云我倒是都求过他们,她们也答应了。”   李进生眨眨眼说:“光求她们,她们答应了不行。牛大敏那儿,咱得动点真格的。刘书记好收礼,牛大敏也一样,听说这回他们把孟老大争取来的打水窖的钱全扣下了。你说他们黑不黑,还硬要把屎盆子扣老大头上,说老大非要调到城关镇……”   佟桂英愣了半会儿问:“你咋知道?”   李进生说:“我能不知道吗。不知道能当这个常务吗。桂英,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得给牛大敏送点啥,让她硬逼着刘书记帮我说话。刘书记和市领导关系不一般,组织部长跟他是同学,他要是给我使劲,比秦书记还管用。当然,秦书记那也很重要。但宋丽在秦书记那儿,还起不到决定的作用,宋丽太爱美,又没啥心眼子,所以,你帮宋丽做的事,得最终让秦书记知道,这样他才能感谢你。至于小焦那儿,最好是让孙小云跟他闹起来,闹得越热闹越好,把小焦搞臭了,他就是再有根子,也没有能力在县里跟我竞争……”   佟桂英彻底傻啦。她万万没有想到,一贯厚厚道道的李进生,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想出这些歪主意来……她在灯光下瞅瞅李进生,暗问这是他吗,他咋一下子变成这样啦……   “这合适吗?”佟桂英问。   “有啥不合适的。官场上的事,都这样。”李进生说。   “以前,你可没想这些呀……”佟桂英说。   “这就得感谢你啦。那天找她们打牌,你一说那些想法,我这些天脑子里就转开了。你说也怪,过去就是傻干,啥也没想,好像也没啥想的,提拔不提拔,那是组织上的事。这回一想可不得了啦,敢情这里面这么多事呢,还真得动动脑筋,想点计谋。”李进生有些得意地说。   “给牛大敏送啥?又咋让秦书记知道我帮小宋。还有,让孙小云和小焦闹,是不是有点过呀……”佟桂英心里很想知道知道李进生有啥计谋。   “这好办呀。牛大敏那儿,要是觉得没啥送的,你就说孟老大的事,让她知道孟老大跟他们之间的事,你知道。帮小宋呢,关键时刻你见到秦书记,转着弯就给他点破。至于小焦那儿,就得委屈他们了,甭管小焦和那个女的有没有事,先得利用一下……”李进生说。   “那你干啥?”佟桂英问。   “我当然有我的事,我得在上面运动一下。另外,各乡镇的头头,我也得做工作。不然,关键时刻没人说话。”李进生掰着指头算人数,着了迷似的。   佟桂英觉得脖子后冒凉气。她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误了,挺好的老爷们儿,让自己给领沟里去啦。以往李进生脑子里全是县里的那些烂事,虽然烂,但他精神状态挺好,不紧不慢地解决一件又一件。之所以上下一致让他当常务副县长,就是觉得他勤勤恳恳不图名利。如果他是一个大事小情都算计个人得失的人,他根本就干不上常务……   佟桂英膝盖疼,后来又有点胃疼。她心里说你瞅我这事干的,小品里说有人是“没事找抽型的”,我呢,纯粹是没事找……那个啥型的。佟桂英脸上发烧,生把那个字给咽下去了。   佟桂英赶紧去找孟老大,孟老大还不大愿意把那事点破了。后来架不住佟桂英逼问,孟老大说那钱是一笔外面的赞助款,是他和刘书记一块出去跑来的,没想到刘书记给扣下了,然后,就告诉说要调他到城关。开始,他没敢直着去要,怕坏了刘书记的名声。结果,连牛大敏都以为他确实想花钱跑调动。佟桂英问:“老大,你真心在北大沟干?”   孟老大说:“老姨,怎么说呢。当初,组织上把我调到北大沟,我真不想去。可后来在那干了一阵,我还真喜欢上那儿了。”   佟桂英笑道:“城里有老婆有孩子,怎么就喜欢上那大山沟子了……”   孟老大摆摆手说:“老姨,您可别往歪了想。北大沟是老区,日本鬼子来那阵没少死人啦。只是太偏僻,我在那干了八年,到这会子也不过刚刚解决温饱。那的乡亲们实在呀。我到村里住老乡家,一早起来人家给我端来半盆水洗脸,洗完了我要泼,人家赶紧拦住,说这水放一放还能浇菜……他们全家呢,都是用一条湿毛巾擦擦脸。下雨了,本该进屋避着,可那的大姑娘小媳妇却跑到雨里淋淋头发……老姨,不瞒您说,早先我在机关工作,整天也是吃呀喝呀,嘴里还说到了这个时代啦。其实,这个时代,咱当干部的,更得想着老百姓,给他们办点实事,将来就是死了,也有人惦着你,也不愧对自己的良心,还有咱党员的身份……”   佟桂英顿时觉得自己小得不行了,如果地上有条缝儿,她说啥也钻进去了。她好一阵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问:“挖一个水窖多少钱?”   孟老大说:“简单点的,也就是一千多块钱。”   佟桂英说:“那你咋不让你老姨夫给批些钱?”   孟老大又干咳着说:“县里财政也挺紧张。我们尽量发动群众自筹。对困难大的,再想法子帮一下,可刘书记扣下这五万块,我是没想到呀。”   佟桂英说你直咳嗽,去医院检查一下,刘书记这我去找他。她就去找牛大敏。牛大敏这会儿正发愁呢,她有俩定期存款到期了,她想再加上些钱有一个整。以往都是孩子陪她去银行,但这阵孩子学习忙谁都不去。她想一个人去,又担心路上遇见坏人。见了佟桂英,她说太好啦,有你这穆桂英保驾,我就啥都不怕了。佟桂英问清是怎么回事,就说:“知道不,领导干部的财产早晚得公布,到时候和收入如果对不上,就是来路不明。”   牛大敏说:“来路不明我们也打不了头。老刘也不过收点烟酒,不敢收钱。”   佟桂英说:“不收钱,扣钱更厉害,还扣人家老区人民的救命钱,传出去罪过不轻呀。”   牛大敏大牛眼转了转问:“啥救命钱?”   佟桂英说:“那天你说得清楚,他的小金库都破产了,咋一下就给二胖子姐俩一人一万?”   牛大敏说:“可说是呢,他哪来的钱呢?大风刮来的?”   佟桂英说:“你别跟我装啦。牛大姐,其实你也不是不知道,像你家老刘干到这个位子上,只要不出事,就是不双规不抓进去,再不出车祸,也不从飞机掉下来,再不得艾滋病……”   牛大敏急了:“打住打住!你这是咒我们吧。”   佟桂英笑道:“我哪是咒,我这是盼你们啥不顺心的事都没有。你听我说,那么着,你家老刘和你们全家,就一辈子舒舒服服过好日子。你想呀,县里就这几个头儿,就是遇见灾荒了,也得让他们先吃饱呀。”   牛大敏说:“那倒是,你往下说。”   佟桂英说:“往下说就可怕了。一旦为那几万块钱给抓起来了,名声也毁了,前程也没了,位子也丢了,连老婆孩子都没脸见人啦!到那时候,悔不悔呀?”   牛大敏一屁股坐在床上,抓了片药吃下说:“你说得真是有理。其实,咱也不缺那点钱。”   佟桂英说:“就是嘛,你也花不着,存银行里也没多少利息。再者说,你给谁存?早晚都得让老刘给了二胖子。”   牛大敏一拍大腿说:“真是的,我听说二胖子在外面吹,说花完了还找他爸要。”   佟桂英说:“没错,那小子就抓着老刘扣人家孟老大钱这事。到时候不给他,他就拿这个威胁,你说是五万,他说五十万,你敢跟他对证吗,到时候连你的老本都得搭上……”   牛大敏说:“五万?你都知道啦?”   佟桂英说:“咱是好姐妹,我才这么劝你,换个人,我就不说啦,在一边看热闹啦。”   牛大敏说:“就三万啦,咋办?”   佟桂英说:“咋办?先垫上吧。”   牛大敏说:“用我的钱垫?”   佟桂英说:“废话,还能用我的钱垫!你先垫上把这事圆下来。往下,我给你找几个开饭馆的老板娘,多打几宿,让你赢回来。”   牛大敏说:“哪那么容易,又不是抢钱。”   佟桂英说:“记着,这事全看你啦。”   离开了牛大敏,佟桂英就去找孙小云,孙小云不在家,一打手机,原来她在去一中的路上。   孙小云说佟大姐我又让他俩给骗了,那天他们是有准备,我让他将计就计了,他们没两天还在一块。这会儿小焦去一中了,我干脆去闹他个天翻地覆。佟桂英忙说你等着,我跟你一起去。说罢佟桂英打个的就撵过去。在路边小摊前见到孙小云,孙小云买了根擀面杖正要付钱,佟桂英一把抓过来说:“这东西不顶用,顶多打两包。”   孙小云问:“要不,换个铁家伙。”   佟桂英抓起一把亮光光的菜刀说:“还是这东西吧,谁见谁怕,挡啥断啥。”   孙小云吓了一跳,忙把菜刀和擀面杖都放回原处,把佟桂英拉到一边说:“佟姐,我不想闹出人命来。”   佟桂英说:“你不闹出人命来,咋闹个天翻地覆?”   孙小云说:“我也就是那么说,我也没有武松那两下子。”   佟桂英说:“孙二娘也行呀,把人剁了,卖人肉包子。”   孙小云打个激灵说:“吓死人啦,佟姐,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受什么刺激啦?”   佟桂英说:“我没受刺激,是你受刺激啦。你看看你,人家小焦不过跟苏梅多来往几回,就把你刺激得疯了似的,又是抓奸又是大闹。上一回你让人家将计就计了,就说明人家没那回事。要是有那回事,你还得觉出厉害来?知道什么是‘四大软’吗?那家伙不是擀面杖……”   孙小云说:“行啦行啦,您别说啦。佟姐,照您这么说,还是我的不是啦?”   佟桂英说:“要我说呀,这事很难说是谁的不是。小焦长得好,又是领导,在外面自然招人喜欢。别说苏梅,要是我年轻几岁,我也愿意和小焦在一起多呆会儿。问题是人家在一起呆会儿,未见得就有那事。再有就是你,你这个人吧,光会吃醋,不会想法儿,一不高兴就啷当个脸,总觉得有八百多个理在你手里,不能主动给个笑脸。”   孙小云说:“我主动了,怕他也不接受。”   佟桂英说:“没那事。那天你一主动,人家不就将计就计啦。”   孙小云脸红着说:“打住打住,你可别再提这事啦,臊死人啦。”   佟桂英说:“瞧你这保守劲,恐怕这些年你从来都没主动和小焦亲热过。”   孙小云说:“我怕累着他。”   佟桂英笑道:“你个小傻×,让他累着点好呀,他就没多余的劲惦着别人啦。你可好,让他总憋着,憋来憋去就憋出邪心,就想着旁人。”   孙小云点点头说:“要这么说,我再观察一段,再下结论。”   佟桂英说:“对,把证据弄准了再动手也不晚。当然啦,最好还是啥事都没有,好好过你俩的日子。孩子都不小了,甭管缺爹还是少妈,都不是好事。再者说,你长得又不错,把自己好好打扮打扮,我就不信配不上他小焦。”   孙小云点点头说:“本来嘛,我这些年吃亏就吃在没打扮上。我要是打扮一下,绝不比她苏梅差。”   佟桂英说:“对极啦,现在都讲究包装,你快找个地方包一下子吧。不过,别包过分啦,弄成妖精似的,再吓得小焦不敢回家了。”   孙小云说:“那咱俩一块包去。”   佟桂英说:“你去包吧。我这膝盖上还有个包,我得回家歇着去了。”   佟桂英其实哪回家,她打个的绕了一圈,到了一中,没费啥劲,还就找到了小焦。小焦是来看新建的一座教学楼的工程的,这楼的钱是他给跑来的,估计这里就跟苏梅有点关系。小焦让校长回避一下,单独和佟桂英说:“佟大姐,我一向敬重您,可您不该帮着小云下狠手呀。您那天使了什么招法儿,弄得苏梅得了急性盲肠炎?差点要了命。”   佟桂英一下想起苏梅那天捂肚子的情景,停了一下问:“是呢,我还想问你呢,你俩是不是搞什么剧烈运动啦?否则不可能把食物填到盲肠里……”   小焦脸一下就红了,忙说:“佟大姐,您这话可太厉害啦。我俩就坐着喝点茶,能有什么剧烈运动。有剧烈运动也不能在家里,家里也运动不开呀。”   佟桂英说:“那得看是哪项运动,要是足球篮球,在家里当然耍巴不开。可也有些项目,不需要多大的场地,有床那么大地儿就足够啦,你说是不?”   小焦说:“嗯,下棋,打麻将。”   佟桂英说:“对,一条二饼,能占多少地方……”   小焦泄气了说:“我服啦,佟大姐您有啥话您就说吧。”   佟桂英说:“我没啥,我就是想来看看苏梅,看那天吓着人家没有,要是吓着了,我得给您焦县长道个歉。”   小焦说:“这是哪的话,给我道什么歉。”   佟桂英说:“把您的秘书长吓坏了,那还了得。”   小焦说:“什么秘书长,就是同学之间那么一说。最近同学会闹出点意见来,我准备把这工程弄完了,就不参与啦。”   佟桂英一拍大腿说:“你太聪明啦!咱有党支部,还有共青团,你觉得不合适,还有民主党派。难道有这些组织还不够你作贡献的?还非得弄同学会?那要么是学校想通过这些学生弄钱,要么就是有人想结伙结派……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文革时你还小,那会儿派多了去啦,结果闹派性的都没得好,没给自己派出好活来。”   小焦说:“我们跟那个不一样。”   佟桂英说:“一样你还想当县长呀,你长得再俊,也得去扫厕所。”   小焦皱眉说:“佟大姐,您到底想说啥?”   佟桂英说:“我相信你。你现在可能是有贼心,还没贼胆。这会儿勒住马还来得及。家花不如野花香,野花不如家花长。你是明白人,关上灯,都一样,黑灯瞎火,你把她当谁就是谁,犯得上费那么大劲下那么大功夫嘛。再者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是没跟西施一块过日子,一过日子,那些毛病就都露出来啦,到时候你后悔去吧……”   小焦想了一阵说:“其实,这都跟盖这楼有关,学校非让苏梅当这个联络人,后来又是秘书长……”   佟桂英说:“完啦,你中了人家的美人计啦。不过,帮着盖座楼也不错。也算你为母校办件实事。可是,往下这学校还缺体育馆图书馆呢,你可得作好思想准备。”   小焦说:“行啦行啦,这座楼就够我受啦。佟大姐,我想求您件事,苏梅住院呢,我想请您代我看望一下,说我工作忙,不能去……”   佟桂英说:“出了院再去?”   小焦连连摆手说:“不不……”   往膝盖上贴了膏药,又嚼了两片止疼片,佟桂英就去医院,到那先找同学要胎盘,然后去看苏梅,当然还买了些水果。苏梅一见佟桂英,就捂肚子。佟桂英说你别捂啦,都切下去了,没盲肠了。苏梅也挺实在,说:“一见您,我刀口疼。”   佟桂英忙说:“姑娘,你别疼,我上次对你有些不礼貌,今天是特意来道歉的。”   苏梅愣了一下说:“不用,也是我太实诚,校长说无论使啥法儿,也得让焦县长把楼帮着盖成。”佟桂英笑道:“好家伙,你们校长可真是为楼舍美人,你差点变成糖衣炮弹啦。还好吧,糖衣一直都在外边裹着吧?”   苏梅下意识地拽拽衣襟说:“裹着……人家焦县长也没往别处想……”   佟桂英说:“幸亏没想。不想他都危险……”苏梅问:“为什么?”   佟桂英说:“他姓啥?”   苏梅说:“姓焦呗。”   佟桂英说:“姓焦(性交)还不危险。”   苏梅终于反应过来,脸变得像块红布,好一阵才说:“佟姨……”   佟桂英说:“我还没那么老,叫佟姐吧。你是不是说这回楼盖上了,就不打扰那姓焦的啦。”   苏梅说:“您别逗我啦。就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也没想跟焦县长怎么着。”   佟桂英问:“那你自己的家呢?”   苏梅不好意思地说:“他原来是个教授,后来离了。”   佟桂英问:“因为啥?第三者插足?”   苏梅说:“他到国外去了,找了个外国女人。”   佟桂英说:“哎哟,还是洋脚丫子。算啦,让他跟那外国臭脚过去吧。你别生气,你这么年轻,想找什么样的找不着。想找当官的,回头我帮你留神。不找小焦这副县级,要找就找个市级省级的,一次到位……”   苏梅说:“佟大姐,这事回头再说吧。您那塑料袋里的羊肉都流汤啦。”   佟桂英这才想起那胎盘,赶紧说回头出院到我家去玩,就往医院外走,边走她边瞅那塑料袋,嘴里说这哪是羊肉呀,这可比羊肉稀罕多啦……   一晃过去了二十来天,佟桂英的膝盖终于好利索了。单位搞机构改革,要求岁数稍大点的女同志提前退。佟桂英一想自己这二年在科室里就没啥事干,人家是看在李进生的面上,不好意思动员佟桂英。佟桂英这回不等人家再说什么,也没跟李进生商量就把报告打上去。回到家她跟李进生说往后我也不上班了,啥时候咱俩出去旅游旅游。李进生一听就急了说:“你怎么蔫不溜就打了报告,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佟桂英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你就甭管啦。”   李进生说:“前些天你还劝我往上奔,你这一退,我的劲也泄了一半。咱前功可就要尽弃啦。”   佟桂英说:“弃就弃吧,我折腾了这些天,觉得还是知足者常乐,本分者常安。一个县好几十万人,你干到常务,也可以了。”李进生急了说:“哎哟,你怎么一下子就翻车呢。我上面的工作都做了,县里的情况也不错,眼看这个县长就是我啦,你不能打破头楔呀!”   佟桂英说:“不是我打破头楔,实在是我觉得咱不该想得太多……”   李进生接了个电话,抬腿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他撂下一句:“真是骒马上不了阵。”   佟桂英差点被噎个半死,然后就胃疼。到晚上接李进生个电话,说有急事去省里,得过两天回来。可能是在车里打的,旁边有人,别的话也就没说。佟桂英自然也不能多说,但夜里没完没了想自己对还是不对,脑子里俩小人争来争去,争得脑浆子都疼。转天早上胃疼难忍,   只好去县医院看看。大夫说你做个胃镜吧,别是胃穿孔。佟桂英拿着单子去交钱,一眼看见孟老大媳妇两眼通红地从那过来。佟桂英问你怎么啦。孟老大媳妇叫声老姨,就呜呜哭起来,说化验单出来啦,老大得了肝癌。佟桂英脑袋轰的一下像炸了一般,问:“他人呢?”   “没等化验出来,就回北大沟啦。”   “你怎么能让他回去?”   “他也不听呀……”   佟桂英紧忙就跟着去找人,商量怎么办。孟老大就他们哥俩,只能找孟老二,找来找去找不着,后来也不知谁说孟老二陪宋丽去海南岛了。佟桂英顾不得细想这里是怎么回事,就给北大沟乡打电话,不料接电话的正是孟老大,他说他早已猜出是啥病了,治和不治是一样的,有治病的那时间,不如在北大沟给老百姓多建几个水窖……   佟桂英不知说什么好。后来他就找到刘成山,刘说无论如何也得抓紧治呀,孟老大是好干部,县里不能不管。然后,刘冷笑一下说牛大敏告诉你了吗,你挺惦着的、我和老孟跑来的那五万块全到位了。那些天是耽误在银行上,我也挺着急。佟桂英说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就是希望老孟能多活些日子……   佟桂英又去找秦书记,秦书记立即给组织部打电话,让人去接孟老大。佟桂英感激不尽。她发现秦书记脸上特别光滑,尤其是下巴,一点胡茬子也没有。秦书记细声细气地说你给宋丽的偏方,我吃了好几个了,效果不错。佟桂英愣了一会儿说:“啥偏方?”   秦书记说:“小宋说的,胎盘,大补,我又弄了好几个,烘干磨成粉吃。”   佟桂英问:“宋丽呢?”   秦书记说:“跟旅行团游海南去啦。”   佟桂英说:“我看你脸上挺光滑。”   秦书记摸摸下巴说:“是呢,好几天没刮胡子啦……”   佟桂英觉得怪怪的,就溜出来。过了两天,李进生回来,安排人把孟老大送北京住院去了。佟桂英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做胃镜呢。她于是又去医院,做胃镜前她无意间问一个熟悉的大夫,男同志吃胎盘有什么副作用,那大夫说吃多了女性化,长乳房不长胡子。佟桂英噌一下就跳起来,把塞在嘴里的镜管吐出来,说我有急事我得回去。回到家她刚要给李进生打电话,不料李进生气呼呼地进来了,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佟桂英问:“什么事?”   李进生说:“谁说孙小云跟小焦打架?我反映给市纪检,人家来调查,孙小云说根本就没那回事。”   佟桂英说;“也许是吧。”   李进生说:“还有那牛大敏和刘书记,你不是对她挺好的吗,怎么背后鼓捣我,说我当县长不合适……对啦,秦书记刚才找我,跟我拍了一顿桌子……后来,我听人说,孟老二和宋丽黏乎上了,起因是宋丽跟老二借黄盘……”   佟桂英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过了好几天,看看李进生又踏下心干工作了,她忍不住跟李进生说:“有件事,你跟秦书记说说,兴许他能感谢你……”   李进生说:“啥事?我这几天越来越懒得看他,老娘们似的,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声还挺细。”   佟桂英说:“对,就是这事。你告诉他别吃那偏方啦,再吃下去,他就得上我们女同志的厕所啦……”   杨晓升《县级夫人》                   石钟山   大学生黄小毛通过老乡老周,又通过老周的老婆杨司长终于留在了北京某机关工作,于是,黄小毛就成了周家的奴隶。后来,老部长退休了,机关进行了调整,杨司长被新部长从人事司调到了教育宣传司,黄小毛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黄小毛原来是有可能接处长的班的,这下没有希望了。有一天早上,黄小毛锻炼身体,救了一个晕倒的老人,原来这个老人是老部长,不久又有消息说新部长病了,癌症晚期。黄小毛的生活开始有了转机……   老部长退休几个月后,机关里进行了一次调整,结果人事司的杨司长被调到教育宣传司去了。教育宣传司是有司长的,杨司长只能和原司长并列。这样一来,大家都看出来了,新部长不待见杨司长,从要害部门把她调整出来,给她安排了一个闲职。教育宣传司的司长老郝,年龄也并不比杨司长大几岁,正如日中天,离退休的日子还遥远得很,大家就预感到,杨司长的日子并不会太长了,下次再调整,杨司长说不定就被交流走了。   杨司长和老部长关系不错,以前杨司长曾给老部长当过秘书,那时的老部长还是副部长,人也比较年轻。杨司长那时刚从大学毕业不久,还没有结婚,扎着两根辫子,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青春得很,也很清纯的样子。老部长很喜欢这个小丫头,就让她当了自己的秘书。里里外外,东南西北地和他跑了好几年,关系自然不错。终于有一天,当年的杨司长恋爱、结婚了,结婚的女人就有了许多不便,于是老部长忍痛割爱,又换了一任秘书,杨司长就到人事司当了一名副处长,不久又当上了处长。老部长从副部长升为部长后,杨司长的日子也就如日中天了。先是副司长,后来就成了机关人事司的司长,让人瞩目得很。后来机关里就有了一些说法,老部长是认了杨司长为“干女儿”了。当然这个干女儿是要加上引号的,说有一次老部长,那时还是副部长出差去外地检查工作,闲暇时,当地安排副部长去一处名山游玩,途中两人在场的情况下,副部长是拉着杨秘书的手走的,这一情节被随行人员无意中拍到了一张照片,后来那张照片辗转着被传到了部里,许多人都看到了。副部长是满面春风的,小杨呢,当然也是一脸的甜蜜。这是证据一,还有证据二。杨司长现在的爱人老周,是老部长亲自给介绍的,因为在这之前,小杨谈了几次恋爱都失败了,失败的原因不详。反正,那些日子小杨的样子失落得很,眼泪汪汪的,似刚哭过,又有随时要哭出来的意思。那时人们背地里就传说:小杨都这样了,好男人谁还要她。不久,老部长亲自出面,在另外一个部为小杨介绍了一个男人,就是现在杨司长的丈夫老周。老周那时还是小周,一点也看不出进步的意思,只是普通处室的一个普通科员。据说是老部长的一个小老乡,两个人的老家是一个县。很快小杨和小周就结婚了。婚后也没像人们预想的那样闹出多大动静,平静得很。但不知为什么,小杨在婚后,莫名其妙地就瘦了下来,很活泼、青春的一个姑娘,日渐沉默寡言,人似乎失去了水分和滋润。又过了不久,小杨就不给老部长当秘书了,而成了人事司的一位副处长。   杨司长的爱人老周,果然如人们预料的那样,没什么大出息,混到现在,只混了一个副处长。他现在住的房子,自然是杨司长的司局级房子,很宽大,四室一厅,于是老周就越加地不思进取了。上班、下班,然后就没有什么了,周末的时候,叫上黄小毛等人,喝点小酒,再打一会儿麻将,日子也就这样了。老周经常对黄小毛等人说:我当什么官,有小杨一个人足够了,还不够累人的呢。   黄小毛等人就附和着说:那是,那是。   杨司长一不受新部长待见,被调到教育宣传司当并列司长后,黄小毛的日子就立竿见影地起了变化。变化最明显的自然是处长老郭。老郭这些日子,背着手,挺着胸,就是和黄小毛走一个对面,他也跟不认识似的,就那么扬长而去,看得黄小毛一愣一愣的。处里的人都知道,黄小毛是杨司长的人,黄小毛是杨司长爱人老周的同乡,如果细说的话,两人不仅是同乡,还多少有些亲戚关系。黄小毛大学毕业那一年,回老家一趟,在老家找到了老周的地址,到北京后,就找到了老周。老周离开老家时间长了,对黄小毛自然没有什么印象,亲不亲家乡人,老周并没有忘本,况且又不能让老家人小瞧了。在和黄小毛喝了几杯小酒之后,当着黄小毛的面就拍了胸脯:你的事我包下了,一会儿跟我回家见你嫂子去。   果然,在那天晚上,迷迷糊糊的老周带着同样迷迷糊糊的黄小毛回到了家里。杨司长早就到家了,正坐在书房里看文件。老周就很豪气地说:杨司长,你出来一下。   杨司长就出来了,在家里杨司长一点也没有司长的架子。   老周就打着酒嗝说:这是黄小毛,我同乡,今年要留北京,你给闹一下。   说完把黄小毛早就交给他的个人简历拍到了茶几上。   杨司长没说什么,把那份简历拿回了书房。   那一刻,黄小毛觉得老周这人够意思,豪气得很,这人以后我交定了。   果然,没多久,黄小毛就留京了,并且在杨司长那个部里,现在黄小毛在机关管理处工作。后来,黄小毛去杨司长家次数多了,觉得杨司长和老周两人的关系有些怪,怪在哪里,他一时也说不清。按年龄和在机关工作的资历,老周现在才混了一个副处长,于情于理都很说不过去,理应在杨司长面前短半个头才是。现在却反过来了,杨司长在老周面前样子理亏得很,似乎杨司长有什么把柄被老周抓在手里,她处处跟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老周则男人得很,威风八面的样子。   老周的单位黄小毛也去过,在老周的单位里,老周则完全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人人都可以和老周开玩笑,没人把他的副处长当回事。细想也是,那么大个部级机关,处长、司长,还有调研员等等,那个不比老周的职位高,自然没人把老周放在眼里。机关一大,就官多兵少了,老周那个处,一个处长,他是副处长,另外只有两个兵了。在机关里,老周自然找不到副处长的位置。那次黄小毛去老周的机关,亲眼看见老周扛着机关分的大米,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给司长送去。   老周单位的司长很司长,黄小毛看见老周给司长送大米时,脸上是微笑的,敲门声也是小心翼翼的,那时,他多么希望一头闯进去,把大米从肩上放下来呀。老周那天下午,扛着机关分的大米,一趟趟、一次次往返在楼道和各领导的办公室。晚上下班的时候,老周的大米是黄小毛给扛回去的。那天,黄小毛的心里对老周这人就多了几成感慨。   鉴于黄小毛和杨司长这样一层关系,现在杨司长不被新部长重用了,黄小毛的地位也就江河日下了。   处长老郭不仅目中无黄小毛,而且感情明显偏向于小宫、小洪两人了。小宫是和黄小毛同时进机关的,小洪则晚一些。据说小宫是处长老郭的关系,但表面上看不出来。老郭快到年龄了,前一阵子正为改巡视员而奔走,巡视员不是职务,只是一个行政级别,巡视员可以是副司级,也可以是正司级,那只是个待遇。按老郭自己的话说:我费劲巴力地在机关干了大半辈子,怎么着临退了,也得弄个副司级待遇吧。   杨司长还是人事司长的时候,老郭对黄小毛很客气,他要弄个副司待遇,没有人事司填表盖章那是万万不行的。那一阵子,老郭把黄小毛看成自己亲弟弟似的,不时地在下班后,领着黄小毛去下馆子。几杯酒之后,郭处长就掏心挖肺地说自己这大半辈子如何地不易,然后又苦口婆心地教一些黄小毛在机关的立足之本。在一个环境里能混下去,总是有些道道的,老郭就把自己的道道交给黄小毛,前车之鉴,语重心长。黄小毛明白,老郭是想让他在杨司长那里做做工作,那一阵子,黄小毛差不多已经被老郭打动了,他已经开始计划把老郭引荐给老周,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没想到的是,杨司长被调离了人事司。   郭处长对自己的态度也就急转直下了。   这些日子,处长老郭经常把小宫叫到自己办公室去。黄小毛知道,那是老郭在寻找一种心理安慰,非常时期的老郭需要有一个人不停地出现在身边,说些安慰话。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老郭,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时候,多么希望有一个巡视员的头衔去安慰他失落的心灵啊。黄小毛不相信他们会有什么秘密可言,这么大个部,上面还有那么多司长副司长的,处长老郭知道的东西不会比他们知道的事多多少。眼见着黄小毛这条路走不通了,既然小宫是老郭的人,在这种时候,老郭希望把小宫牢牢地抓住,否则到退休的时候,一个人也没交下,再回机关时,连个打招呼的人也没有。   即使这样,黄小毛还是感到深深的失落。老郭要退下去,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处长的人选问题,也有可能从外面调进来,但也不排除在本处解决。黄小毛到机关工作已经十几年了,比小宫小洪都要早上两年。如果杨司长还在位的话,他是很有竞争力的。在这之前,他去杨司长家闲坐时,杨司长的爱人老周是拍了胸脯的。杨司长当时也在场,她没说什么,只是冲黄小毛含蓄地笑了笑。那一刻,黄小毛感到很幸福,那时他就畅想,自己现在才三十多岁,如果能当上处长,混上几年,就说不定能弄个副司长什么的,干上了副司长,离司长也就不远了。这辈子,也就知足了,还想咋的。回到家后,他就把自己的蓝图冲爱人小于说了,说得爱人小于也相当激动,她面色潮红地说:你要真有那一天,我也算没白嫁给你。   黄小毛老家是农村的,他在北京成家后,老家人听说黄小毛在北京混得不错,便前赴后继地来到北京,让黄小毛给安排工作。黄小毛哪有那么大本事,无奈之下,只能把老家这些沾亲带故的人安顿在家里,好吃好喝地招待几天,领到天安门广场照张相,故宫门外转一圈;进去是不可能的,门票好几十一张呢,况且一进去就得大半天功夫,黄小毛既搭不起钱,也搭不起时间。顶多了到中山公园里转一转,然后给老家来人买上一张车票,送走了。   长此以往,黄小毛的爱人小于就很有意见,称小黄老家来人为难民,有时把持不住自己,免不了摔摔打打的。黄小毛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小于就是北京本地人,读书读的是中专,涵养上就差一些,弄得老家来人,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的。本想还要多住上几天,最后挣扎一下,看看黄小毛能不能在偌大的北京给找一份活干,让自己也尝尝做北京人的滋味。滋味倒是尝到了,竟是另一番样子。在黄小毛送这些乡人去车站的路上,乡人们叹气了,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黄小毛。黄小毛觉得挺对不住乡人的,一激动就买了张站台票,把乡人送上了火车,火车开动一刹那,黄小毛挥动着双手说:招待得不周,欢迎下次再来。乡人就说:啥时候回老家,我请你喝酒。这么一说黄小毛脸就红了。乡人来家这么长时间,还没请人家喝一次酒。   黄小毛就两头愧疚,在爱人小于和乡人中间,他觉得里外不是人。于是就盼着自己当处长,副司长什么的,到那时,也许就能为乡人和家里做些什么了。于是,他把宝都压到了老周身上,他早就看出来了,同乡老周的话比杨司长的话还管用。也就是说,杨司长很买老周的面子。   有一次,黄小毛和老周打完麻将,那天黄小毛赢了二百多,于是就请老周去喝酒。一夜没睡觉,酒还没喝多少,老周就上头了,然后就晕晕糊糊地说:杨司长在你们眼里是司长,在我眼里她不就是个女人嘛,她要不是女人,能有今天……话说到这,老周知道自己说走嘴了,便不往下说了,红头涨脸地喝酒。黄小毛多少也听出了老周那层意思,便应声说:那是,那是。那是什么,全都在不言中了。从此,他坚信,杨司长是有把柄攥在老周手中的,交下老周这个朋友,就算把杨司长摆平了。   老周没什么爱好,一到周末约上几个人打上几圈麻将,有时老周就把麻将桌开在自己家里,反正司局级的房子,很宽敞,有时到了吃饭时间,杨司长还要亲自下厨为他们做饭。每次打麻将的人,差不多都是固定的,老周单位的两个人,都是仕途上混得不如意的,当着处长或副处长,没有升上去的意思了,每到周末便都积极地打麻将。另外一个人就是黄小毛。刚开始老周喊黄小毛打麻将,黄小毛感到受宠若惊,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是在给老周等人当牌架子。黄小毛每次玩,差不多都要输上几十,有时上百。刚开始他是不好意思赢,后来每次赢了点钱,散场的时候,都要被老周喊去喝酒。结果每次都是黄小毛结账。一来二去的,黄小毛才发现,为交老周这个朋友,他是在变相投资。投点资也没什么,反正曙光就在前头,有些人想投资,还拎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呢。   刚开始,爱人小于也有意见。一是孩子小,一到周末本想喘口气,黄小毛就去打麻将了,每次不仅没有进项,反而还要失去一些。小于有意见很正常。后来黄小毛就给小于做思想工作,讲这是一种变相投资,等以后整出头来了,别人就开始往他身上投资了。反过去讲正过来讲,头发很长的小于终于听明白了,为了将来,她把不满埋在了心里。   这天周末,小于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发现孩子发烧。给孩子吃了些药,孩子就睡下了。黄小毛吃完饭,本想坐下来看会儿电视,这时电话就响了,他接电话前,想到这个电话说不准是老周打来的,结果真的是老周打来的。   老周在电话里依旧急火火地说:小黄,快来,就差你了。   黄小毛这两天心情不好,杨司长都这样了,他觉得这几年投资的努力白费了,在这之前,他下决心,再也不和老周他们玩什么麻将了,就此收山吧。没想到就在这时,老周叫魂的电话就打来了。黄小毛本想解释一下,找个孩子生病的理由把老周回掉算了。还没等他说话,老周在那面不容置疑地说:快来呀,别磨蹭。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黄小毛拿着电话,心想:你牛×什么呀,你老婆都不被人待见了。可黄小毛一放下电话,还是习惯地去穿外衣,摸摸兜里带的钱够不够。这时小于翻着眼睛冲他说:还去投资呀,你傻不傻呀,杨司长啥都不是了,还有这个必要么?   黄小毛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想完还是关门下楼了,黄小毛又想,这是惯性,想改变自己这种惯性真的很难。   黄小毛来到老周家的时候,果然发现人都到齐了,麻将桌也支上了,杨司长正热情地为每个人的茶杯里续水。轮到黄小毛时,黄小毛这回没动身子,也没说客气话,以前,他是从来不好意思让杨司长为自己倒水的。现在他有些放开了,心想,反正我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   抽空的时候,他瞟了几眼坐在电视前的杨司长,杨司长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在电视机前停留的时间长了。若在平时,她早就回到屋内,不是看文件,就是接电话了。黄小毛看到这,就有些失落,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杨司长。   牌打了一宿,黄小毛放得很开,居然破天荒地赢了一百多。大家纷纷离坐时,老周用眼睛看他,那意思黄小毛明白,是想让另外两个先走,然后两个人到外面馆子里吃一顿去。黄小毛没理会老周的眼神,似说给老周也似说给自己听:孩子病了,我得先回去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小毛刚一推开家门,电话就响起来了。小于正在劝女儿喝药,看样子小于把好话都说尽了,女儿坚信一条,药是苦的,说死也不喝。这时候黄小毛进来,小于就没好气地把喂药的勺子摔在碗里,指桑骂槐地说:不吃,你就等死吧。又冲呆站在那里的黄小毛说:还不接电话,打麻将有功了?   黄小毛这才反应过来去接电话,电话是老周打来的,老周上来就说:你小子也太势利了,你们杨司长还没怎么着呢!说完便把电话挂断了。   黄小毛握着听筒,这边是女儿的哭声,一时间,他竟不知身在何处了。   黄小毛的心情,此时此刻可以说是五味俱全了。他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就这么差,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   这时黄小毛又想起了小尉。小尉是他上大学时的女朋友,小尉人长得很滋味,哪都圆鼓鼓的,个子不高,上学的时候,活蹦乱跳的,很讨人喜欢。黄小毛自然也喜欢,眉来眼去的,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小尉接吻的技巧很高,常吻得黄小毛上气不接下气的,每次接吻黄小毛样子极其痛苦,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但浑身又似通了电似的那么乱抖一气。毕业前夕,两人都发誓留在北京,只有那样两人才能白头偕老。他们在一起山盟了,海誓了,理应在一起白头偕老了,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小尉在北京联系的单位最后告吹了,小尉只能回福州了。临分别的那一晚,两人都有了垂死的模样,他们在校园外的公园里,吻了一会儿,又吻了一会儿,生离死别的样子。   黄小毛咬着牙说:没关系,以后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黄小毛在最后时刻找过老周,把自己和小尉的关系冲老周说了,老周就嘬着牙花子说:难,难了,你怎么不早说,现在各单位留京名额都定了,没办法了。   小尉闭着眼睛,偎在黄小毛的怀里,两只手不停地在黄小毛的胸前抓挠着,似乎自己要钻进黄小毛的胸里面去。   两人都很有激情的样子,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了。这种情绪笼罩下,两人似乎都放得很开了。黄小毛的手伸到了小尉的衣服底下,先是在上面摸,后来又向下发展,这次小尉没有抵抗,以前小尉对黄小毛是有警戒线的。摸到要害处,黄小毛颤栗了,小尉似乎很冷静,她突然睁开眼睛冲黄小毛说:你要我,就拿去吧。   黄小毛受到了鼓舞,一翻身把小尉压到了身下,这时,小尉又冷静地说:我留不下北京,你跟我去福州吧。   黄小毛听到这,动作僵在那里,身上凉了一半,但他仍压在小尉的身上。   小尉又说:不去福州也行,我留在北京,没有工作,我去打工。   黄小毛彻底冷静了下来,翻身从小尉身上下来,又伸手把小尉的裙子往上提了提。后来两人抱在一起,都哭了。冷静下来的两个人都觉得那一切设想是那么的不现实,当时的情况是九十年代初,人们的观念还传统得很。   那天晚上,两人不知在公园里呆了多久,他们回到校园的时候,发现宿舍楼已经锁死了。两人没处可去,只好在小花园里坐了一夜。两人相依相偎着,却没有生离死别那种悲凉,两人的脑子,似乎都木了,昏昏的,不知想什么是好。   天终于亮了,小尉从黄小毛的怀里爬起,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拢了拢头,冲黄小毛清晰地说:你看我一眼。   黄小毛认真地看了小尉一眼,然后小尉转身向女生宿舍楼跑去。当天,小尉就乘上了开往福州的列车。她没有通知黄小毛,黄小毛自然也没法去送她。一段刻骨铭心的校园爱情就这么夭折了。   黄小毛留在北京之后,便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女朋友,这样那样,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说心里话,黄小毛一个也没有动心,他见这些女孩子的时候,眼前晃动的都是小尉的影子。小尉一去再无音信,就是有音信,也没有办法。黄小毛是个很务实的人。   再后来,别人就给他介绍了爱人小于。介绍人说:这是小于,北京人。黄小毛一听北京人,眼皮就跳了跳,直到此时,黄小毛也没把自己当成北京人,他总是有一种感觉,说不定那一天,他就会一脚让人把他踢走,滚回老家去。见到小于之后,他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他甚至没有多看小于几眼,便同意谈一谈了。谈来谈去,就结婚,生孩子了,通俗得很。   从恋爱到结婚,黄小毛也没找到和小尉在一起时的感觉,他就想起一本书上的一句话:真正的恋爱,一生只能有一次。黄小毛不知说得对不对,反正他是这么看的。   后来,他就接到了小尉的电话,电话是小尉辗转着打听到的。他一听到小尉的电话,眼圈就红了。小尉倒很平静,说自己也结婚了。   他问:你好吗?   小尉不加思索地答:就那样吧。   她也问:你呢?   他也说:也那样。   两人就都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电话就放下了。   从那以后,两人经常通电话,此时两人似乎都各自走出了阴影,一起回忆四年大学的美好时光。一次郊游,以及教室前那棵杏树等等,青春的记忆,永远都是美好的。   有时也说点深入一些的话题。有一次黄小毛在电话里问小尉:你家先生是干什么工作的?   小尉说:跟我一样,也在机关。停了停又说:你问他干什么?   黄小毛就不问了,小尉从来没有问过小于,但小于时时刻刻又都在两人中间存在着。   他们现在通电话很方便,上班时间,单位电话,又不用自己掏钱,不打白不打,更多的时候,两人都在回忆校园生活。回忆来回忆去,黄小毛就有些思念小尉了,是骨子里那么想。黄小毛就说:什么时候出差来北京?   小尉就叹口气说:出差去北京,那是领导的事,这辈子怕是轮不到我了。   黄小毛就想起了自己的单位,出国考察什么的,历来都是部长、司长们去,就连处长也很少去,别说他们了。这样一来,黄小毛就有了许多感慨。   就在这时,处里招来了一个合同工,叫小雨,在处里打字,干些杂务什么的。机关干部都定岗定编,有时忙不过来,只能招这些合同工了,不占名额,不占编制的。   黄小毛见到小雨第一眼时,心就跳了跳,小雨长得很像青年时期的小尉,也是该鼓的地方都鼓,包括说话的声音和动作都像当年的小尉。   时间长了,黄小毛和小雨就熟悉了起来,小雨别看人小,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关里的一些事,她摸得门清,她也知道,黄小毛将来是处长的热门人选,于是,她经常地冲黄小毛灿烂地微笑,有时也发点嗲什么的。   黄小毛一想起小尉,就看见了小雨,有时屋里没人的时候,他会伸过手去,在小雨的头上拍一拍。他似乎又找到了当年和小尉在一起时的感觉。   小雨也不反感,抿着嘴笑。   黄小毛似受到了鼓舞,有时大着胆子在小雨身上的某个部位摸捏一下。小雨的脸就红了,黄小毛就挺幸福的样子。   有一天,小雨小声地跟黄小毛说:小毛,你这是性骚扰。   黄小毛得寸进尺地把手落在小雨的肩上说:那又怎么了?   小雨不说话,只是笑,现在她的脸已经不红了。   黄小毛有时就大着胆子想:小雨这姑娘不错,要是和她有点什么,也没什么。   黄小毛就觉得这日子有了奔头。   这些日子,黄小毛不知道小雨这姑娘怎么了,总是对自己不理不睬的。   那天,他又和小尉通完了电话,通电话的时候,自然选择办公室没有外人的时候。小宫被处长老郭叫去促膝谈心去了,小洪不知到哪串门去了,办公室里只有小雨在打字。通完电话,黄小毛意犹未尽,走到小雨身边拍了拍小雨的后背。   如果在平时,小雨早就嘻笑成一团了,今天小雨没笑,反倒厉声地说:黄小毛,请你尊重我,别动手动脚的,这样不好。   黄小毛怔在哪里,好半晌才说出句:我靠!然后悻悻地走回到自己的桌旁,他开始拼命地喝水,他知道眼前所有的变化都缘于什么。难道杨司长和自己的关系就那么重要?   打字员小雨和黄小毛的关系冷了下来,和小宫却热乎了起来。两人此时正在那桃红李白地说一些很不着调的话,小宫不知在哪次饭局上听来了几个黄段子,什么软呀硬的正说给小雨听,不知小雨真没听出来,还是假正经,露出一排很白净的牙,很清纯地笑。然后两人约好,星期六去怀柔的红螺寺。小宫的爱人是一家报社的记者,经常有采访任务,有时一出差十天半月的很正常。在爱人出差的日子里,小宫这个人就显得很生猛,看女孩子的目光总是阳光灿烂的。   小宫又提议带旅行帐篷什么的,也得到了小雨的积极响应。   黄小毛就想,一男一女,夜半三更的睡在外面,能不有点事?再偷望小雨时,他又想到了小尉,从侧面看小雨便更像小尉了。莫名的,和小尉分手的那个夜晚又浮现在了眼前,直到现在,他才有些后悔,要是早知道和小尉天各一方,还不如那晚和小尉有点什么了。他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岁的过来人了,回头再看青春年少时的事,便看出了许多遗憾。   小宫也是过来人了,小雨二十刚出头,现在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胆子大得你都不敢想。黄小毛越这么想,心里越不是个味,仿佛自己的恋人被别人撬走了那般地失落。   由此,黄小毛就想到了和杨司长一家的关系。刚留在北京那会儿,黄小毛真的一心一意地把杨司长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他一个人在北京没依没靠的,那时他真希望老周把自己当成亲弟弟一样看待,他努力地朝这个方向努力。机关里有时分点东北大米、油哇什么的,那时他一个人,整天吃食堂,用不上这些东西,便趁周末都把这些东西捣腾到老周家了。老周也不客气,指挥着黄小毛把东西放下。坐下来之后,老周递过来一支烟,黄小毛不会吸烟这一点老周知道,但老周还是那么让一让,然后自己点上,喷着烟雾和黄小毛天南地北地说上两句。不知不觉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杨司长在黄小毛进门的时候就开始忙碌,这时终于做好了午饭,黄小毛起身告辞。这时黄小毛很希望老周或杨司长说句留他吃饭的话,结果没人说,他就不好再坐下去了。他多么希望和杨司长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上一顿饭呀,吃什么无所谓,图的就是个气氛。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饭了,从学校到现在,他吃惯了食堂。   黄小毛走到门口的时候,心里面很失落,但回机关去吃食堂他又没有胃口,食堂一天到晚都是老三样,他早就吃腻了。于是他就回头冲老周说:周大哥,咱俩去外面吃吧。   老周回头望眼杨司长做的饭,似乎对家里的吃食也已经腻了,便很干脆地说:那行,我换件衣服。两人就下楼,找了一家饭店进去。黄小毛主动地让老周点菜,老周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就把菜点完了,老周点菜时,从不考虑价格,都是平时自己很少吃到的。黄小毛的意思是,弄两个家常菜,喝两瓶啤酒就完了。老周则不,因为黄小毛留京,是他一手操办成的,吃黄小毛他认为是应该的,名正言顺。菜要了一桌,两人根本吃不完,吃完饭,老周又让服务员拿了几个快餐盒,把没怎么吃的剩菜装起来,提在手里挺长一串,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和黄小毛挥手告别了。   这饭吃得黄小毛心疼,一转眼就花了二百多,然后黄小毛就无精打采地往宿舍走去。过不了多久,黄小毛又犯同样的错误。有时他想,日后在机关里混,还要靠人家杨司长呢,就算是感情投资吧。   黄小毛结婚之后,他去杨司长家的次数少了起来,年呀节的仍去探望一下,礼是自然少不了的。每次去,杨司长就说:小黄,这样不好,让人看见会有反映的。   老周则不说什么,默默地把东西接过去,轻描淡写地放下,插着杨司长的话说:小黄也没来看你,他是来看我的,我们是老乡,我是他大哥,有啥反映的。   杨晓升《县级夫人》                   幸福生活万年长   黄小毛也笑着说:就是,就是嘛。   杨司长就不说什么了。干干地坐一会儿,老周和杨司长都不挽留他,他也就告辞了。   后来,老周有一次风风火火地打电话主动找到黄小毛,说让他晚上去家里一趟。原来老周和杨司长的闺女小雯要参加初中升高中考试了,小雯这孩子很不争气,模拟考试时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一。这下子老周和杨司长都急了,老周就想到了小黄,小黄大学毕业没几年,功课肯定还没忘,就想让黄小毛辅导小雯。黄小毛自然义不容辞地接受了这份工作。   黄小毛和小雯面对面的时候,才发现这孩子真的不可救药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她当着黄小毛的面,一会儿照镜子,一会儿修指甲,要么一会儿把头发散开,一会儿又系起来。总之,没有一会儿安静下来的时候。黄小毛就说:小雯你这样可不行,你爸你妈还指望你考高中呢。   小雯不说话,把书本翻得哗哗响,黄小毛就从数学讲到物理,他正讲着,小雯趴在桌上睡着了。黄小毛就敲桌子,小雯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黄小毛生气地说:小雯你这样,我告你爸去。   小雯叹口气说:人家来月经了,还不让人歇会儿呀。   小雯的话说得黄小毛一愣一愣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说“月经”跟说口香糖一样自然。黄小毛就在心里说,这孩子毁了。   黄小毛帮助小雯辅导了一阵子,也没什么起色,他后来在杨司长和老周面前提议说:这样不行,要不就让她上补习班吧,也许那样效果会好些。   杨司长叹气,老周也叹气,两人一商量就采纳了黄小毛的建议。在海淀那面一所学校里报了名,学校离杨司长家住的位置还挺远的,接送小雯的任务又落到了黄小毛的身上。   周末还好一点,他把小雯送到学校去,自己赶回来,下午放学时再去接。平时就紧张了,下了班,来不及吃晚饭,忙赶到小雯的学校去,然后带着她穿越大半个城区赶往海淀,小雯兜里有花不完的钱,到学校旁边“麦当劳”买了一兜子东西,边吃边上课。黄小毛就惨了,他舍不得在外面吃,偶尔一次两次还可以,吃碗面什么的,天天如此,他就吃不消了。那阵子女儿出生不久,小于又没奶,只能吃奶粉,像样一点的奶粉一筒都上百元钱,不到十天就吃完了。孩子半岁以后,食量大得惊人,黄小毛已经不是以前的黄小毛了,孩子出生后,他才感到日子的拮据。一个孩子什么地方都得花钱,他和小于两人都靠工资,没有别的什么进项,又有了孩子,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他这么天天接送小雯,小于很有意见。小于休完产假开始上班了,请不起保姆,只好把小于的妈请来照顾。老太太早就退休了,没带孩子时,生龙活虎的,不是扭秧歌就是爬山,硬朗得很,一带上孩子就立马不一样了,不是今天这疼,就是那里不舒服,住木板床不习惯,非得要住“席梦思”。黄小毛没有办法,听着娘俩上一句下一句的冷言冷语,抽空还得给丈母娘买点营养品什么的。前两天刚一回家,就听丈母娘说:你们这孩子累死人,我到你们家这一个多月,瘦了八斤八两。   丈母娘膀大腰圆的,肥壮得很,躺在“席梦思”上都能压出一个坑来,黄小毛没见她瘦,反见她胖了。丈母娘说瘦,那就是瘦了,在小于的督促下,他当天晚上就去超市买了不少营养品堆在丈母娘床头,让她补身体。黄小毛细算下来,请丈母娘看孩子,比请保姆还贵。   他自从领受了接送小雯的任务,早出晚归的,丈母娘和老婆都有意见。晚上忙乱的时候,要喂孩子,还要给孩子洗澡,然后哄孩子睡觉,老婆哭孩子叫的,这些小黄都帮不上什么忙。因此小于很生气,他回到家的时候,一家人都睡下了,有时有剩饭,他顾不上生冷,吃一口算了。如果没剩饭时,他就泡一袋方便面对付一下也就过去了。他觉得这一切都好忍受,他不能忍受的是在等待小雯上课的两个多小时的无聊时间。那时,他学会了在商场里东游西荡,引得商场保安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商场里有空调,日子还好过一些,要是在商场外,那罪可就不好受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千呼万唤小雯终于出来了,然后他带着小雯转乘好几次公共汽车回到家里,他一直把小雯送到楼门口,看见小雯走进自己的家门,他才转身风风火火地往回赶。   有一次,他看着表,从商场里走出来,明明补习的学生都走出来了,就是不见小雯。他着急,也有些害怕,怕小雯出什么事,自己出点啥事没关系,要是小雯出点事,他没法交代。他一边喊着小雯的名字,一边朝学校里面走,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小雯的影子。后来,他都快打电话报警了,才在学校路旁的树影里发现小雯,那个不争气的丫头,和一个男孩子搂抱在一起,正忘情地接吻呢。黄小毛见此情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把小雯拽过来,头也不回地向公共汽车站走去。自然引来了小雯的一片责骂声。   小雯说:不用你管我,你算老几呀?   小雯还说:我不认识你,以后不用你送我了。   他回过头,白着脸说:我辛辛苦苦地送你,你不学好,想干什么?   小雯说:我学好不学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黄小毛说:我要对你妈对你爸负责。   他还说:你这样子,我要告诉你爸你妈。   小雯说:你是我爸我妈的狗。   黄小毛听了这话,一下子把手松开了。那一刻他真的很悲哀。心想,自己究竟算干啥吃的,自己凭什么接送人家,凭什么管人家。那一刻,他想哭。那天晚上,他没等小雯敲开自家的门,便一头扎进了暗影里。   就这样,黄小毛风雨无阻地接送了小雯一个学期,一直到考完高中,黄小毛才算解脱。结果小雯只考取了职业高中。在这过程中,老周没说一个谢字,就连杨司长也没说一个谢字。黄小毛想,不谢就不谢吧,只要他心里还记着这事就行。   处里的小宫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未来的处长,以前经常晚来早走的,现在小宫一改过去的作风,工作严谨得很,一份文件中出现了一个拿不准的字,他和打字员小雨头挨头地查了半天辞海,最后终于把那个字搞明白了,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不仅这些,小宫现在差不多成了处长老郭的代言人,该这样,该那样的,小宫已经把处里当成一个家了。处里订了一些报纸,机关为了使报纸花样繁多一些,订的时候,这个处室和那个处室的尽量岔开一些,看报纸的时候,自然就轮换着看。管理处看报纸时,自然也到其他处室随便去抓,别人到管理处也是随便乱抓。小宫的积极性提高后,每次有人来拿报纸,他都会让人登记,几点几分拿走的,又几点几分还回来了,有人没还时,他会急赤白脸的去找人家要。几次之后,别的处室的人都觉得小宫这人有些过分,不就是一张报纸嘛,渐渐的,就没有人随便到管理处抓报纸了。在处务会上,小宫一边喝水一边深有体会地说:凡事都要有个规矩。老郭在一旁吸烟,一边点头。老郭给小宫画圈了。   在黄小毛眼里,小宫也挺不容易的,小宫比黄小毛晚到机关两年,后来他才知道,小宫是在处长老郭的帮助下才来到机关的。老郭的老家也不是北京人。各部委外地人很多,差不多一半以上都是这种外地人,外地人和外地人组合在一起,就有些复杂。老乡呀,邻省、邻县的,沾亲带故的,便经常在一起来往,有的还搞个同乡会什么的,渐渐就形成了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有大也有小,有近也有疏。小宫的老家和老郭的老家,据说很近,从两人说话的口音上能听出一二来。小宫和老郭走得密切一些也就很正常了。   老郭在机关混到五十多岁了,才混上个处长,在别人看来挺悲哀的,但在老家人面前,可了不得。   有一次,黄小毛亲眼看到,一群背着大包小包民工模样的人,在大门口传达室门前吵吵嚷嚷的,警卫不让他们进,他们非要进,一边说着老郭的名字。黄小毛听说是找老郭的,便主动把他们领进来,进门的一路上,一个老乡就冲黄小毛说:你是郭首长的秘书吧?   黄小毛听了老乡的问话,就想笑,没说什么。   那人就又说:郭首长,是俺姨夫,是俺们老家走出来的大官。   黄小毛就说:官有多大?   那人就又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怎么地也比县太爷大吧。   黄小毛觉得这些人很好笑,于是就笑了。   那人又说:我说得差不离吧?   黄小毛也学着那人说:差不离。   每年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总会有一拨又一拨这样的人,聚在大门口,找这个处长,或那个司长的。他们都是老家来人,进京打工的,他们投奔他们心目中的首长,有首长给撑腰,他们还怕什么呢,于是,他们说话的嗓门就很大,理直气壮的样子。   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处长老郭的办公室里就显得很繁荣,这时,老郭的门是关上的,众人或蹲或坐地围绕在老郭周围,老郭不坐,背着手,挺着胸,伟人似的在屋里踱来踱去,他的桌上,已放满了众人敬的烟,一会儿一支,繁华得很。然后老郭就说:这样,事情是这样,现在城里的工作呢,不好找得很,这样,我打个电话吧。   接下来老郭就开始打电话,机关管理处和外面打交道多一些,老郭认识的人也广一些,都是搞后勤的人,其它部委总有一两个施工队,这样一来,三联系,两联系的,就碰上了一两个施工队缺人手,然后老郭就一挥手,很豪放,很有伟人风范地说:妥了,你们去吧。   众乡人就雀跃了,把灿烂的笑盛开在脸上,说着郭首长如何好,如何伟大的话。老郭并没到此为止,他接着给乡人来一顿教育。先从北京讲起,老郭每次都说,北京是什么,是首都,可不比县城,也不比省城,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睡在这里,你们说话,吐痰都注意一些。   众人就喏喏地点头,称是。   老郭又一挥手,从大处讲到小处,小处就是:你们这些人是我老郭介绍去的,莫给我丢脸。   众人又是一阵金鸡乱点头。这才散了。老郭这时没忘记喊过小宫,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小宫便跟个包工头似的,领着这些人鱼贯着穿过走廊,带着他们去该去的地方了。一路上免不了被乡人问起是不是郭首长秘书等老问题。   小宫做这一切时,从没有怨言。有时,老家来人多了,送走一拨又来一拨,老郭就无法及时地把这些人安置出去。小宫这时会及时出面,跑前忙后地联系,总能及时地把这些人一批又一批地送出去。   年底的时候,也经常出岔子,这些人在北京干了大半年了,该回家过年去了。有一两次碰上包工头不结账的,带着工钱躲起来的情况,他们没有别的出路,又前呼后拥地来找老郭,他们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说自己的不幸,一家人就指望打工挣这点钱呢,驴呀马呀的干了大半年了,血汗钱一分没拿到,他们心寒,他们喊冤。这时的老郭,脸色是铁青的,老家的生活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他们容易吗?不容易。老郭一手捂不过天来,这种事全国各地都有,他管不了那么多,但他的亲人,同乡受难了,他不能不管。   于是老郭开始打电话开始联系,联系来联系去,总能找到一些瓜葛的人和单位,其实这些单位和人都和包工头存在利害关系,他们没少得包工头的好处,说是包工头躲了,其实躲的只是这些民工,他们能躲那些人吗?他们明年还想不想吃饭了。联系上这些人,问题就解决了,说好时间,地点,领钱就是了。   乡人们又是千恩万谢了,一步三回头,抹着眼泪,发誓等过完年,春暖花开时节,来北京,还找郭首长来。   老郭就一脸凝重了。   时间长了,黄小毛发现老郭这人除了水平差一点,人并不坏。起码这人还是有良知的,懂得乡人们的疾苦。如果让这人当大些的领导,说不定会帮助广大的弱势群体办一些好事,实事。可惜,老郭这辈子除了为乡人们在北京找点活路外,其它的事也做不了什么了。   因此,处长老郭就感到很悲哀,马上就要退休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弄个巡视员的头衔,虽说不是什么官,副司级的待遇还是有的,说起来也好听,副司级干部,相当于老家市里的副市长或副书记一级。这是老郭的一个梦想。   机关为了平衡各种关系,每年都会有这样的职务变动,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就要退了,给个待遇吧,这样一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留的安心,走的愉快。自从机关改革之后,人精简了一大半,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那么多闲职和编制了,运作起来,就相当有难度。   老郭为了这,不惜冷落自己的同乡小宫,而和黄小毛打得火热,甚至他在人前人后一直说黄小毛的好话,把自己的接班人也甘愿让给黄小毛。这一切,都是因为黄小毛是杨司长的人。现在杨司长不被待见了,黄小毛自然也没什么大用了。老郭的真实面目就显露出来了,他该和小宫咋的还咋的。   中午的时候,老郭总会把小宫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去闲扯,两人关起门来,用家乡话说事,两人感到很亲切,满耳都是乡音,亲不亲故乡人呢。   这些年来,小宫名副其实地是老郭的一名小兄弟,鞍前马后的容易么,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让老郭栽培一下,以后好有个出头之日。老郭心灰意冷了,巡视员弄不上就弄不上吧,但他一定要对得起小宫,让小宫牢牢记住自己的恩情,日后见面了,小宫会念他个好。年呀节呀的,这些老干部回机关搞联欢时,也有个人打招呼。那时候,连个人都不上前问候一声,那才是悲凉呢。   于是,老郭一有空闲时间就把小宫叫到自己办公室去。老郭用乡音说得语重心长,说自己这一辈子的得失,同时也把为人为官的感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小宫。这是人生一笔宝贵的财富。就看小宫自己的悟性了。   小宫在老郭面前,始终以一名晚辈的身份洗耳恭听。机关里一茬一拨人,永远有老一拨对小的这一拨知根知底,还有的不少是老的这一拨亲手调到机关的,或者是自己栽培的。老的这一拨不退,小的这一拨永远抬不起头来,有短处,或感情债在老的那一拨手里捏着,于是小的这一拨就小心地为人,夹着尾巴做事。等老的这一拨退了,他们成为老人的时候,这时他们才长吁一口气,没有什么尾巴在别人手里捏着了,然后扬眉吐气地做人,做官。他们手里又捏着更年轻一拨人的短处了。   当年小宫求老郭办事时,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往老郭家跑,说着低人一等的话,这就是为人的短处。况且,老郭把小宫弄到机关来了,老郭又是处长。小宫这种处境,在老郭面前将永远短下去。正如,黄小毛和老周、杨司长的关系一样。   黄小毛有时甚至想:这世界来一场大地震该多好哇,一切都不复存在,睁开眼就是崭新的了,谁也不欠谁了,谁也不求谁了,然后抡开膀子重新建设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是多么好的一种境界呀。   周末的时候,黄小毛家的电话又响了,他正坐在电话旁逗孩子。电话一响,他的精神就有些紧张,以前,他盼老周来电话,又怕老周来电话。盼老周来电话,那样的话,他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走进杨司长家,他用不着特意地去和杨司长拉关系,有和老周的关系足够了。老周虽说级别和杨司长差了好几级,但在家里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很男人,很领导的样子。有次喝酒时,老周红头涨脸地说:她狗屁司长,我让她干啥她就得干啥。杨司长不知是做给外人看的,还是真心的,反正在外人眼里,给足了老周面子,她在家里就跟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被老周呼来唤去的。老周就很风光。每次和老周打麻将,黄小毛输多输少心里都比较平衡,他就想,这是输给杨司长了,老周高兴,杨司长就高兴。有谁能这么荣幸每周都能陪领导,而且又是司局级领导打牌呢。   另一个黄小毛又很怕老周叫他去打牌,一周了,好不容易盼到休息两天,看看书,带着孩子去公园转一转,可现在,他把业余时间都花在了打牌上,家里人有意见不说,他自己也觉得挺无聊的。有人说打麻将这玩意,容易上瘾,就跟吸烟一样。打了这么多年麻将,黄小毛到现在一点瘾也没有,越打越觉得累。别人在麻将桌上算计的是怎么比别人早些开和,他不能想着开和的事。他要平衡左右的关系,尤其是老周的关系,不能让老周输,也不能让自己输得太多,输得太多,他这个月的日子就紧巴了,孩子的奶粉质量就得下降。于是,他左右平衡,照顾着老周,于是这麻将打得就很累,一宿下来,要死要活的模样。所以说,他又有些怕老周叫他去打麻将。   电话铃响了几声之后,他心情复杂地拿起了电话,电话果然是老周打来的,这次却不是叫他去打麻将,而是通知他,明天晚上同乡聚会。黄小毛松了一口气,冲电话里的老周连声说谢,并保证,明天准时去。   这种同乡会,历史很悠久了,地点就设在老家那个省的驻京办事处。办事处主任老王,黄小毛已经很熟了。每次同乡聚会,都不用他们花钱,而是老家的一些政府官员。这些政府官员,每次到北京自然都有事要办,要办事最好是通过在国家各部委工作的同乡们。地方政府官员到北京办事都是大事,完成各种各样的批件,有些是很重大的项目,国家要给政府投资什么的。这样的批件往往已压在某要人的秘书手里,或已放在某要人的案头等等。总之遇到了一定的麻烦,这时地方政府官员,就想到了在京工作的同乡,和办事处主任老王说一声,老王就召集一下。   同乡会也是有级别的,有头有脸的人才能参加。最差的也得是在国家各部委工作的副处以上干部。黄小毛算是特例了,他这种特殊自然是老周的面子。第一次参加同乡会时,老周把黄小毛往办事处主任老王面前一推,便说:小老乡,人很实在,未来的处长。   老王就拍黄小毛的肩,说:有出息,后生可畏。   人到齐了,黄小毛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座的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说起某政府要人,就像说自己家亲人似的,那么随意,那么了如指掌。气氛既轻松又热烈,菜是家乡上得台面的菜,酒自然也是全国名酒,最不济也是国优、部优那个级别的。黄小毛坐在一旁根本轮不上他插话。黄小毛觉得在这种场合认识这么多同乡,对自己以后是有用的,于是他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看那个酒杯空了,忙过去倒酒,别人讲一个政治段子,或者黄段子,他跟着积极地笑,努力地把气氛推向高潮。其他人等都是熟人了,相互敬酒,说着客气的话,黄小毛成了局外人,他想尽早融入到这个圈子里,于是便频频地举杯,和这个处长喝过了,又去敬那个司长,然后很真切地把工作单位和名字告诉人家,以期得到众同乡的注意。老周每次聚会差不多都坐在上首那个位置,离家乡的父母官总是很近。后来黄小毛看出来了,这不是冲老周本人,而是杨司长。   每次办事处主任老王向家乡父母官介绍老周时,总是会说,某某部人事司长的爱人周处长。地方官就热烈又亲切地和老周握手寒暄,老周就一脸的经风雨见世面的样子,言谈举止很司长的样子,无形中把自己提高了好几个级别。   黄小毛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既紧张又兴奋,频频地给各位同乡领导敬酒,敬来敬去,把自己给整多了,一出酒店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老周搀着他上了一辆出租,一路上老周都轻描淡写地说:小黄,你不能太急,急什么?   黄小毛就感恩戴德地说:周大哥,你这人够交情,没忘了兄弟,就是以后赴汤蹈火,你说一声就行。   这是第一次,后来慢慢就熟了,同乡领导每次聚会都能叫上他的名字了,眼前杯里缺酒了,就会喊一声:小黄,把酒倒上。黄小毛就乐呵呵地上去倒酒。有时一顿饭下来,忙出一脑袋汗来,胃却没饱,回到家还得偷偷地煮一袋方便面。但他高兴参加这样的聚会,他长了很多见识,也认识了许多要人。黄小毛就想: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财富呢。   有一次,这些人中的一位处长真起到了作用。黄小毛的哥哥下岗了,下岗前那个企业就半死不活的了,哥哥嫂嫂又都在一个单位里上班,家里养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可想而知。就这样,哥哥嫂嫂还双双下岗了,日子就没法过了,哥哥有一天就打来电话,说是要到北京来打工,让黄小毛帮助联系联系。黄小毛脑袋就大了,他知道,北京的工作是不好找的,哥哥在工厂里几十年了,没什么特长,就是一把子力气,到北京找工作只能卖苦力,说不定干上一年,年底被包工头涮一把,一分钱都拿不到,像郭处长那帮乡亲一样,真是不容易。黄小毛就在电话里把哥哥稳住,他说看能不能在老家替哥哥想想办法。   机会终于来了,又一次聚会时,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处长,说是认识黄小毛老家的书记。黄小毛见到救星似的拼命地向那位处长敬酒,那位处长一高兴,当场拿出手机,拨通了老家书记的电话,热络了几句之后,就把黄小毛哥嫂的事说了。然后放下电话冲黄小毛说:没问题。   果然没问题,不到半个月,哥哥打来了电话,他说自己已经到一家效益不错的单位去上班了。这是黄小毛第一次为家人办事,他高兴之余,多少有些成就感。这一切,他都感恩老周。   这一次,他早早地来到了老周楼下等老周下楼。老周很准时,慢慢悠悠地下楼。黄小毛忙伸手叫了一辆富康车,自己为老周打开后车门,关上,自己又跑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坐下了。一路上,黄小毛都在没话找话,他怕冷了场,上星期的事他还记着,他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办事,赢了点钱就跑了,上次老周是输了钱的。自己怎么着也该安慰安慰老周才是。这几天,他都在深刻地检讨着自己。杨司长虽说不是人事司长了,可她现在毕竟是司长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受人待见,也是司局级干部,难道还能回到黄小毛这个起跑线上来,那是万万不能的。就是闲在家里,那也是司局级待遇,有专车,看病都是用“蓝本”。就这一点,黄小毛到死也不一定能混上。   办事处老王在安排宾主坐次的时候,有一个细节被黄小毛忽略了,老周被安排到离主人稍远一些距离,向主人介绍时也没提杨司长,而是直接说,某某部的周处长。黄小毛一进门就和服务员似的忙着给各位领导倒茶,所以他忽略了。   整顿饭老周都很不高兴的样子,不停地喝酒,有时别人不和他碰杯,他也一口把酒干了,忙得服务员和黄小毛轮番不停地为老周倒酒。   席宴结束的时候,黄小毛发现老周喝多了,老周热血满胸膛的样子,还没走出酒店就把衣服扣子解开了,很潇洒的样子。黄小毛这回搀着老周叫了一辆“夏利”。黄小毛心想,反正老周喝多了,坐什么车都是无所谓的。   老周一路上都在说:操,老王这人太势利,什么鸡巴东西!   翻过来调过去的,就是这几句话。   下车的时候,黄小毛扶着老周往楼上走,老周似乎这才发现了小黄的存在,于是翻着死鱼似的白眼说:操,小黄,你这人也势利。   老周这么一说,小黄惊出一身冷汗来,接着心里马上就是一阵悲凉。好在老周不说什么了,东摇西晃地任由黄小毛架着往楼上走。   “呜哇——”一声,老周吐了,吐了黄小毛一身。黄小毛为了参加这次活动,把结婚时买的西装穿上了,平时他舍不得穿这身衣服,一千多块钱呢。   送完老周,黄小毛一身酒气地站在楼下,这时,他自己也想吐了。   黄小毛的小姨子来了,小姨子大学毕业快一年了,至今还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小姨子毕业前,老婆小于就在他的枕边吹过风,让黄小毛帮着联系单位。黄小毛不是没联系过,现在找工作不比以前了,哪都不缺人,大学毕业生满大街都是。   前几天到外面吃饭,那家饭店的广告就说:本店服务员百分之百的大学生。刚开始黄小毛还不信,一个中下档次的酒楼,怎么会招来这么多大学生?席间他拉过一个服务员一问,果然是大学毕业,毕业的学校虽不著名,在全国也算是重点院校。后来又有一个倒茶的小伙子,黄小毛一问也是大学生。黄小毛就感慨,自己大学毕业到现在才几年呀,要是现在毕业,说不定自己也在这里给人端茶倒水呢。黄小毛就庆幸自己早生了几年,更庆幸自己有一份安逸的工作,而且是国家机关。   为小姨子的事,他没少费心思,国家机关他是不敢想的,刚精简不久,都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况且,他也没门没路子。以前他靠杨司长才幸运地进了机关,现在杨司长已经不被人待见了,没办法,他只能想其它办法,同学、同事、老乡什么的都发动起来了,结果并不理想。刚开始,似乎有点希望,工作在一家公司的一个同学回话说,他们那缺一个人,他帮着给争取一下。结果,没过两天又回话说,那家公司的主管部门的一个处长,把一个亲戚安置进来了。同学说: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处长呢。   老婆一家虽说是北京人,他们家是个单枝,亲戚朋友都没什么权势,父母都是工人出身,又早就退休了,现在只有黄小毛是干部还在国家机关工作,小姨子不找他找谁?于是三番五次地来找他,找得他头都疼了。每次他都回话说:我正在打听呢,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结果是,他总是没有消息。于是小姨子等不及了,带着自己日常用的东西,来到他家住下来,看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无形中就多养了一个闲人。   现在小姨子和孩子住在一起。孩子以前送幼儿园的工作都是黄小毛的事,小姨子来了之后,为了表明不是吃闲饭的,就主动把接送孩子去幼儿园的工作接替了。然后在家里打发漫漫时光。   正是夏天,空调正开足马力工作,电视也是要打开的,于是,小姨子就整日里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黄小毛家的电表,自然是嗖嗖地转得飞快。   黄小毛倒不是心疼那几度电钱,他心想,老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就是小姨子不住在自己家里,该没工作还是没工作。黄小毛接下来就很勤奋地为小姨子联系工作。机关下属有服务公司,经理以前是机关的一位处长,黄小毛和那个处长以前就打过交道。说不上熟悉,认识是认识的。黄小毛就想到了那位处长,管理处和服务公司打交道还算多的,年节的时候,从服务公司进点货,分给大家,一来二去的,黄小毛和服务公司也算熟悉了。黄小毛想到服务公司问一问,看他们那里缺不缺人。   中午下班的时候,黄小毛就去了服务公司,经理是找到了,他刚从外面喝完酒,还在那不停地嘬牙花子。黄小毛他是认得的,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还把自己面前的“大中华”抽出一支来扔给黄小毛。黄小毛就把小姨子的事提出来了,还没等黄小毛说完,经理就笑了。他一边笑一边说:你知道我这服务公司是干什么的吗?是机关子女接待站。   这时,黄小毛才知道,服务公司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机关里有头有脸的人安排进来的关系户,编制才几十人,现在都过百了。   经理看出了黄小毛失望的样子,经理就安慰他说:只要你能弄来副部长批的条子,人我就要了。   这话对黄小毛来说等于什么也没说。黄小毛离开服务公司就感叹,这世界没权没势的简直就没法活。这么想过之后,他就觉得肩上责任的重大,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只有那样他才能为自己的亲戚朋友办些实事。   杨晓升《县级夫人》                   希望破灭了   眼下的形势对黄小毛来说相当的不利,处长老郭调巡视员的希望破灭了,在年底机关里只有两个即将退休的处长调上了巡视员。那两个处长资历都比郭处长老,老郭调不上巡视员也在情理之中。还有几个月老郭就要退了。老郭已经没什么顾忌了,不管跟谁说话,态度都很冲,就跟吃了枪药似的,走起路来也横着膀子。这和以前老郭的形像大相径庭。以前的老郭为人谦和,办事小心,多年的机关工作他早就明白了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现在老郭就要退休了,却一反常态,早就把机关的游戏规则忘到了脑后。他要在最后几个月的机关生活里,活出个真我来。   机关领导历来都有个尺度,就是从不和即将退休的干部纠缠,说到底也纠缠不出什么名堂来。退休干部干了一辈子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和领导关系闹僵了,大不了退休后少来机关两次,反正退休后就不和机关发生什么关系了,退休工资每月到银行去领,给退休人员长工资,那是国家的规定,少一分一厘都是不可能的。像老郭这样,退休前愿望没能完全实现的干部,现任领导一般都是躲着走。   领导躲老郭,老郭却不躲领导,现在他有满腹牢骚需要发泄,那是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牢骚,说起来冗长得很,情绪自然很义愤。领导每次看见老郭心里就很虚,表面上又不能显现出来,还要热情地打哈哈。老郭似乎抓住了领导的短处,去领导办公室,他会目中无人,长驱直入,然后坐下来就没完没了,痛说自己这大半生,牛呀马呀地为革命做了那么多工作,现在就要退休了,两手空空,连个巡视员这样虚空的一个头衔也没混上,悲凉呀。老郭反复地在直抒胸臆。领导就点头,叹气,关键的时候,还要安慰老郭几句。   这些日子的老郭,就变成了祥林嫂,见谁跟谁都絮叨自己的委屈和不满。正常人,都远远地躲着老郭。唯有小宫不躲老郭,一天中午,小宫还专门把老郭请到机关外一个酒楼里,两人不知整了多少酒,反正回来的时候,老郭有些喝多了。于是老郭办公室的门也不关,大着声音,也大着舌头说:小宫,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事我要办不好,我就白活了。   小宫的事自然是接班的事,老郭这么一说,小宫忙把老郭的门关上,又是拧毛巾、又是倒茶的,一通忙活。   这些日子,小宫是很开心的,嘴里不停地哼着歌,和老郭的情绪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小宫在老郭面前一点也不得意忘形,他和老郭一起同仇敌忾,苦大仇深的模样。一离开老郭,小宫的脸上立马鲜花盛开了。   黄小毛看在眼里,心里就想,小宫这小子在机关没白混,已经入道了。   老郭果然说到做到,他一次又一次长驱直入领导的办公室,阐明自己的观点,力保小宫能接上自己的班。老郭什么影响不影响的,他已经不在乎了。   换个角度想,领导也不一定把这个空出来的处长位子当回事,谁干不是干呢,说不定,老郭这么一折腾,小宫就能顺利地接班。   管理处现在只有黄小毛感到悲哀了。在接老郭班的事情上,平心而论,应该轮到他的。现在老郭这么一折腾,又在如此关键的情况下,杨司长不受待见了,没人替黄小毛说话了。黄小毛就感叹自己生不逢时了。   小宫又明目张胆地邀请打字员小雨去郊游了,小宫老婆一定又到外地采访去了。老婆一不在身边,小宫就浑身激情,看女孩子的眼神就别样起来。于是他和小雨一拍即合,两人嘻嘻哈哈,南长北短地议论郊游的事。   自从小姨子住进黄小毛家之后,黄小毛也想开了,反正她白吃白住,送孩子就让她送去,早晨她愿意做饭就让她做去。小姨子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她也觉得白吃白喝的有些于心不忍,一些家务活,她主动地承接了下来。黄小毛也乐得轻闲。人一轻松起床就早了,家属院不远处有一个小公园,一些晨练的人都集中在小公园里伸胳膊踢腿的。黄小毛也加入到了这些晨练的队伍中。几天前,黄小毛看到了一份报纸,有一则消息说:现在中年人压力大,很容易猝死。黄小毛就想,自己也三十多岁的人了,一晃也快到中年了。黄小毛看了这则消息就有了紧迫感,于是他开始锻炼了。他不想中年就猝死,孩子还没长大成人,生活应该说刚刚开始,他还没有活够,他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晨练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件事。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老人在一棵树下倒了下去,那个老人原本是在树下打太极拳的,打着打着就倒下去了。刚开始黄小毛并没有在意,以为他累了,躺在草地上休息,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发现有些不对头,就走过去,这时已经有几个老人也围了过来。老人们显得很有经验,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因为他们都互不相识,显得有些冷漠。黄小毛上前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者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围上来的只有他一个年轻人,那几个老人都用眼睛望他,并说:要是及时送到医院,也许还有救。说是这么说了,并不见谁有所行动。黄小毛只好走过去,把老人抱了起来,公园不大,没几步就走到了门口,一辆出租车又及时停在了眼前。   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很通俗了,黄小毛又交押金,又打电话的,忙上忙下好几个回合。老人终于抢救过来了。原来老人心脏病犯了,身上又没揣救心丸什么的。医生说,要是再晚来一会儿也许就没救了。救活过来的老人自然很感动,拉着黄小毛的手,千恩万谢。黄小毛直到这时,脑子里才忽啦想起,这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退休不久的老部长。于是黄小毛说出了自己的工作单位,老人也张大嘴巴,两人顿时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黄小毛没能一眼认出老部长,是因为虽说在一个部里工作,他真正地并没有见过老部长几面,层次相差得很遥远。部长在位时又很忙,从中央到地方有许多会议要参加,平时在部里也上不了几天班。就是在部里,也轮不到黄小毛和部长打交道,就是司长一级干部想见部长也得提前约见。   黄小毛救完人没有马上走,还有一个真正原因是抢救老人的钱是他垫上的,他不能这么走,是死是活总得有个说法,那是他准备周末老周叫他去打麻将留出的钱。自从上次同乡聚会之后,他第一次发现,其实老周也挺可怜的。自己就这么远离老周,觉得挺不仗义的。于是他发誓,只要老周叫他去打麻将,他一定前往,还和以前一样。毕竟自己留北京是老周帮的忙,要是没有老周,自己这时说不定连工作都混不上。黄小毛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不想让这些钱打水漂,不管结果如何,他要听个响动。   这个响动,他果然听到了。部长的老伴赶来了,不仅还上了他的钱,老部长还拉着他的手,声若洪钟地说:小黄,周末去家里玩,啊。   周末的时候,黄小毛差不多把老部长的话忘了,在他的潜意识里,老部长是退休的人了,退休的人就没什么用处了,况且,老部长和新部长的关系又不睦,这一点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原来老部长重用的那些人,现在都靠边站了,新部长一上任要树立自己的威信,组织自己的骨干。杨司长就属于老部长的人,不受待见了,弄了个并列司长的角色。   黄小毛救了老部长纯属偶然,在他的义举中,一点也没有功利色彩。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周末的时候,老周并没有约他去打麻将,一下子无事可干的黄小毛顿觉空空落落的,以前他对老周每到周末约他去打麻将已经厌倦了,甚至还有些敌意和不情愿。老周突然不约他了,他又显得无着无落了。在无所适从中,他想到了老部长,和老部长说过的话。   黄小毛就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老部长那里坐坐,没啥好处,也没啥坏处。门牌号老部长已经告诉他了,就在附近的一栋居民楼里,那栋楼黄小毛熟悉,每天上班下班时都经过那栋宿舍,但他一直不知道,那栋普通的楼里就住着老部长。   黄小毛敲开老部长家门时,才发现老部长家外表普通,里面的内容一点也不普通。这是两套房子打通后形成的一大套房子,房间就有五六个,厅大得有些夸张,除了宾馆的大厅外,黄小毛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厅。   老部长家就显得很冷清,老部长正坐在窗前朝外望车水马龙的街道,这么大的房子只有老部长和老伴两人。黄小毛的到来,无疑让老部长又惊又喜,老部长指挥着老伴又是拿烟,又是倒茶的。黄小毛坐下后,手就被老部长抓住了,他发现老部长的手又软又细,像女人的手。接下来,老两口就抢着和黄小毛说话,问了家里又问了工作,没什么可问的了,就说起了自己。两个孩子现在都在国外,身边没什么人了,冷清得很,孤单得很。部长老伴又说起了单位,说是刚退下来的时候,单位的头头脑脑的还经常来家里坐一坐,现在十天半月的也不见人来了。   老部长显得很有涵养的样子,不说这些,一直热情出神地望着黄小毛,还用另只手拍着黄小毛的手说:遗憾,我工作时不认识你。   黄小毛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要是那时就认识老部长,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那时他还会晕倒吗?就是他晕倒了会轮到他去救么?就是他救了,老部长又会这么对待他么?所以一连串的假设后,黄小毛就冷静下来了。   部长的老伴仍说着许多家长里短的话,那意思是,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要是身边有一个像黄小毛这样的孩子该多好哇。这话说得很真诚,有那么一刻,黄小毛心里都热乎乎的了,如果老部长还没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跪拜下去,叫一声干爹、干妈。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呀。可现在黄小毛却显得很理智,死死地坐在沙发上,表情是温顺的样子。黄小毛知道那句俗语,男儿膝下有黄金。此刻他要是给老部长跪下了,能换来什么呢?是小姨子的工作,还是自己处长的位子。于是,他就只能那么坐着。   黄小毛向老部长告别时,老部长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说:有时间带着爱人和孩子就来家里,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黄小毛感动了,他为了一个老人的真情实意,眼前的部长是多么普通呀,普通得和一般老人没有什么差别。他往家走的路上就想,说不定自己到老年时,也会和老部长一样渴望热闹。可老部长的一生已经热闹过了,自己到现在还从来也没有热闹过呢。   回到家之后,他很快心情就平静下来了。二十多岁的小姨子就在眼前,老婆小于还旁敲侧击地说他白在机关混了这么多年。自己就要到手的处长职务就要鸡飞蛋打了,这么多年所付出的努力,就要烟消云散了。一想起这些,他一点也提不起精神。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得早了一些,进门的时候,看见小姨子只穿了件小背心,和一条短裤在沙发上正看电视。大热天的,一个人在家的小姨子这身打扮也不为过。过的是,她明明看见黄小毛回来了,还没有动手穿衣服的意思。黄小毛就有些尴尬。小姨子长得并不漂亮,老婆小于其实也不漂亮,小姨子长得还不如老婆小于。小姨子在上大学时,别人都如火如荼地谈恋爱,唯有小姨子没有谈,原因也是因为小姨子不漂亮。现在又没有工作闲在家里,更不会有年轻男人来追求了。于是小姨子就大胆地在黄小毛面前展示自己的胴体。   黄小毛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他顺手把屋门关上了,以便让小姨子的形象和自己彻底隔离起来。黄小毛心里堵得慌,他想:要是小姨子找不到工作,就会长期在他这里住下去,那么大一个姑娘戳在那,这叫什么事?   上班的时候,黄小毛听办公室的小洪说,处长老郭把自己未来接班人的报告已经递上去了,连同小宫个人的一些材料。黄小毛听到这个消息后,上火又心慌,于是,他和小洪打了个招呼就提前回来了。   周末的时候,老周又给黄小毛打了电话,自然是约他去打麻将。黄小毛这阵子真的提不起精神,但他还是去了。他一面觉得对不住老周,另一面又觉得老周也挺不容易的。   不知为什么,老周的情绪很好,可以说是兴高采烈的样子,黄小毛不知道老周为什么要这么高兴。黄小毛又看见杨司长坐在了书房里,不知是看文件还是看报纸。   这次黄小毛又输了一百多,只有这样他才心甘情愿,心情也就比较放松,如果是赢了钱还要想着请老周吃饭什么的,很是劳神费力。输了,他反倒一身轻松了。   散场之后,黄小毛本想快点回家,躺在床上睡上一觉,他现在只感觉困。老周的情绪却很好,拍着黄小毛的肩头说:今天我请客。   老周的情绪很好,打麻将时的手气就很旺,接二连三地和牌。他不仅赢了黄小毛一百多,还赢了其他两人各一百多,老周的情绪就一直很好。老周要请客,这对黄小毛来说还是第一次。黄小毛本想推托,但又怕影响老周的情绪,况且,以前都是黄小毛请客,这次老周说要请客,黄小毛的心里就平衡了一些。   席间,老周喝了挺多的酒,黄小毛眼见着老周的脸红了起来。后来老周举起杯子和黄小毛碰了一下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周说完这话,卖了个关子,不直接把话说下去,而是喝了一大口酒,咕噜有声地咽下去,又巴叽了一会嘴才说:知道么,你们的新部长,住院了。   黄小毛就张大了嘴,他不知道新部长住院又有什么好消息,他不明白,老周就为这个高兴?   老周又笑一笑道:知道你们部长是什么病嘛,是癌,都快晚期了,这一住院,就再也不会从医院出来了。   黄小毛一下子清醒了,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脑子里也急转弯似的乱转,一切后果,他都明白了。不受待见的杨司长,以后可能仍会受到重用,也就是说,新部长立下的规矩,有可能被推翻,要改天换地,世界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这消息对黄小毛来说,无疑是振奋的,一时间,他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人立马就精神了许多,他站起来,把自己的杯子倒满酒,一口气喝了两大杯。   结账的时候,他小兄弟的感觉又找到了,和老周撕撕扯扯地争着要去“买单”。最后还是老周把账结了。   回家的一路上,心里燃烧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还没有走进家门,他就把衣服扣子解开了,虎生生的样子。老婆小于不在家,可能出去买菜,或者是干别的什么去了。只有小姨子带着孩子在玩,小姨子今天穿得比较多,黄小毛看小姨子时,觉得小姨子长得并不怎么难看,眉眼间还是有些朝气的,年轻女人嘛,怎么说都有些可爱之处,一冲动,他走上前,在小姨子的腰上拍了两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小姨子就用一双惊慌的眼睛看他,又忙说:我姐一会儿就回来。   小姨子显然是误解了,小姨子这么说完之后,眼里转瞬就多了层雾气一样的东西,脸也红了,看样子,以前还没有一个男人这么对她。看到小姨子这样,黄小毛的心里多了些怜爱成分,然后就挥挥手说:你工作的事就快有着落了。   小姨子听了这话,脸孔愈发的红润了,史无前例地冲他说:姐夫,你还没吃饭吧?   他摆摆手就躺在了床上,他想睡觉,却睡不着,许多美丽的景像在眼前飘来荡去的。马上又要改朝换代了,处长老郭的报告是不能算数的,如果杨司长重新得到重用,自己处长的位子,那是不会有什么动摇的,到那时……他又想到了长得很像前女友的小雨,他就有些冲动了。   老婆小于回来的时候,情绪是很不好的,把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动静很大地往冰箱里放,然后又有声有色地往里间走,走到他床前,看了他一眼,看他大字似的躺在床上心里就多了些火气,每次他打麻将回来时,都觉得理亏,总是把自己尽力缩小地躺在床上。这次,他很放松,一放松就躺成了大字。老婆自然不高兴,嘴里说:睡睡,就知道睡,这日子你还过不过了?   黄小毛忍不住了,一虎身坐了起来,字正腔圆地说:过,怎么不过,不仅要过,而且还要过好。   没等老婆发火,黄小毛就很沉不住气地把从老周那听来的消息告诉了老婆小于。现在黄小毛急于把好的消息告诉所有的人,让人们一起和他分享快乐。   老婆小于脑筋转弯比黄小毛还要快,她自然知道这条消息意味着什么,立马呼叫一声,把黄小毛扑倒在床上,又是亲又是叫的,弄得黄小毛很不适应。   周一上班的时候,机关里上上下下果然跟地震似的不同凡响起来。部长住院了,这么大个机关不能一日无主,一位姓刘的副部长开始全面主持机关工作。周一上午便召集所有司以上领导开会。   下午的时候,各种消息便接踵而至了,杨司长又回到人事司主持工作,其它被调整过的领导又官复原职了。黄小毛这才知道,姓刘的副部长,原来是老部长的人,老部长退休时就力保他接自己的位子,可新部长斜刺里冲出来。现在好了,一切又按照原来的既定方针办了。机关里上上下下,热水似的沸腾了。有高兴的,就有哭的。   处长老郭和小宫就属于哭的那一拨的。两人的脸都拉得很长,又关起门来,密谈什么去了。   打字员小雨当然看清了风向,快下班的时候,小雨偷偷地塞给黄小毛一张实验话剧院的门票,说今晚的话剧叫《坏话一条街》。黄小毛以前就听说过,小雨的父母好像是和什么话剧院有什么关系。黄小毛是个记吃又记打的人,他毫不留情地又把那张话剧门票推给了小雨。自己不看小雨的脸色,挺胸抬头,很有骨气地出门,下班了。   吃完晚饭的时候,黄小毛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他急于到老部长家坐一坐。下午得知姓刘的副部长是老部长的人这条消息时,他就想到了老部长,他后悔那次没有立马认老部长和老伴为干爹干娘。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又和老部长一家近了一层。这次黄小毛不想空着手去,他先拐进一家超市,买了一堆营养品什么的,重重地提着,走进了老部长家。果然,他受到了老部长一家的热烈欢迎。   老部长已在雷打不动地收看新闻联播,但还是把头扭向了黄小毛这一边。老部长自然早就知道了机关上下的变化,他又向黄小毛通报了一遍,黄小毛显得很冷静,仿佛刚听到似的,也惊讶了一阵子。   老部长就拍着膝盖说:小刘(刘副部长)是很能干的,他主持工作我是放心的。   黄小毛就笑,并马上说:那是,那是。   老部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以后,你有什么事就去找小刘,小刘这人很好,没有架子。   话还没说完,老部长就去打电话,熟门熟路的样子,电话接通了。刘副部长并不在家,对方显然知道了是老部长的电话,很热情地寒暄了几句,老部长就很领导地说:小刘回来,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好了。   电话就放下了。   老部长打电话时,黄小毛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老部长放下电话,就冲黄小毛说:明天你到小刘办公室去一趟,认识认识,小黄你这孩子不错,我要向小刘推荐你。   黄小毛就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还为老部长削了个苹果,为部长老伴倒了回茶,他一直期待着老部长或老伴再说孩子什么的话题,那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跪在二老面前叫一声干爹、干妈。可惜,一直到走,两位老人也没提。黄小毛自然不好叫,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在夜路上,黄小毛的心情也是空前绝后地好,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又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句小时候耳熟能详的现代京剧里面的台词,于是他大着声音就唱了出来:幸福生活万年长——   引得路人纷纷向他侧目。   于光汉是某县常务副县长,有人说他受贿嫖娼,有人说他使价值千万的国有资产流失,还有人说他竟然在县府和女人胡搞,真真假假,他被纪委双规审查了。而且,就在这不久之前,他发现他的妻子有了外遇……   县政府仍然在旧筒子楼里办公,六个副县长的办公室一字排开,一间挨着一间。常务副县长于光汉刚进办公室,挂职副县长刘玉成就踱了进来,在于光汉对面坐了,一脸不好意思,好像有话要说。   刘玉成到任还不到一个月。于光汉主动问,怎么样,县里穷,比不上你们省城,这一阵也胡忙,没和你好好聊聊,还习惯吧,有没有什么困难。   刘玉成苦笑一下说还好,然后说,有个事我想向你反映一下。县里让我分管医疗卫生工作,我主动到卫生局找唐局长,了解一下情况,商量一下今后的工作。我去了唐局长就很冷淡,谈工作时我提了一点建议征求他的意见,问第一遍时他闭上了眼,问第二遍时假装打瞌睡,问第三遍时他自言自语说,组织部门也瞎了眼,怎么派了个外行来领导内行。我当时愣了,简直就没法下台。他如此傲慢不讲理,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唐利生是卫生局多年的老局长,也许有升副县长的想法,觉得刘玉成来挂职堵了他的路,但如此狂妄无礼于光汉还是感到吃惊。挂职副县长虽然两年后要回去,但后娘也是娘,当一天就是一天的副县长。于光汉正要发作,想想又将火压了下去。马上要换届选举了,唐利生是县人大代表不说,卫生系统还有七八张选票在人家手里操纵着,如果惹翻了,不仅这七八张选票得不到,唐利生在选举时捣个鬼鼓动一下,让任何人落选都有可能。现在的官场也复杂,上下级的关系已和以前不大相同,真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于光汉给刘玉成倒一杯水,问,你给大老板说了没有。   副县长们把县长毛富成称为大老板。刘玉成说,毛县长忙,这些天一直没见到,这件事我和王县长说了,他可能也有难处,这么多天过去了没有下文。我想你是常务副县长,就和你说说。   刘玉成挂职前是省科技厅农牧处的副处长,没做过基层工作,对县里的情况也不大了解,县里让王峰副县长帮助刘玉成工作一段时间。出了这样的事本应由王峰来管。于光汉出门对着县办主任室喊,李主任,大老板到哪去了?   县办马主任急忙过来说,毛县长到地委去了。于光汉回来坐好,对刘玉成说,这件事我和大老板商量一下看怎么处理,我的意见是他至少得向你道歉作检查,你看怎么样。   刘玉成说,也用不着道歉,关键是他不再顶牛,能配合工作就行。   于光汉又问刘玉成一些生活情况,刘玉成表示对生活很满意。临告辞时,刘玉成几次感谢于光汉。看着刘玉成出门的背影,于光汉不禁一阵感慨:放着轻轻松松的大机关不蹲,偏要跑到烂泥坑里来受罪。都以为县官好当,车马随从酒肉宴席,一呼百应威风八面,真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等着吧,说不定还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桌上需要批阅的文件摞了一厚摞,于光汉随手翻一翻,又掂掂重量。这才出去几天,文件就堆了一堆。拿起笔,脑子里仍一堆乱七八糟。唐利生是老局长了,虽然自以为有点专长本事,但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如此公开顶牛,如果没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长期被王峰娇惯纵容的结果。早就听人说过,说王峰才华出众又能平易近人,特别是对手下的人,任何时候都能宽宏大量。卫生局原来归王峰分管,如果平时管严一点,量他唐利生也不敢如此张狂。   换届选举在即,谁都要树立正面形象,糊里糊涂答应要管这事也有点不妥。于光汉细听听,感觉出其他副县长都不在。大家都很忙,也不知都在忙什么。蹲基层下乡镇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联络感情拉拢中层干部获得更多的选票也是某些人的目的。于光汉已在副县长的位上干了八年,这八年团结了一些人也得罪了一些人,看来也得跑一跑,把各方面疏通疏通。   楼下突然人声嘈杂,于光汉往下看,心里不由得一紧。又是集体上访闹事,这次来的人还不少,将整个县府大院都挤满了。   办公室马主任进来说,于县长,是地毯厂的闹事来了。   于光汉分管工业和交通。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县里也没什么工业,以前就数地毯厂最大最强,但说垮台就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两年就完全停了产。地毯厂是劳动密集型企业,有三百多工人,厂子一垮,这三百多人怎么办就成了全县头疼的大事。厂里的工人已经来闹过两次了,闹一次只能给解决一点工资,根本问题始终没法解决。在县委县府的会上,于光汉多次提出地毯厂的问题,每次都是议而不决,毫无办法,最后不了了之。   于光汉拨通了毛县长的手机,说了闹事的情况。毛县长说他有事回不来,要于光汉给县委牛书记汇报一下,看牛书记怎么说。   下面的工人喊着要见县长。马主任说,于县长,不见怕是不行,拖下去会把矛盾激化,如果他们动手砸东西,事情就闹大了。   工人们整齐地坐了一院子,把大门都堵死了,门外都围了不少人看热闹。于光汉站到楼门口扫视一遍,看不到一个厂领导。都他妈的滑头,如果没有厂领导支持,绝对不会这么有组织有秩序。于光汉高声说,我是副县长于光汉,地上潮湿,有什么事请到会议室说,我们一起商量个解决的办法。   工人们坐了纹丝不动,于光汉再次请大家到会议室时,一个老者站了起来说,于县长,活人要有良心,如果是你,一年拿不到工资,一家老小没有饭吃,病了没钱看病,孩子没钱上学,你该怎么办?现在我们已经没法活了,你们还能哄就哄,能推就推,应付过去就算了事,你们还有人的良心吗?你们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   老者有七十几岁,以前没有见过,可能是退休老工人,也说不定是什么时候退休的老厂长。老者显然过于激动,浑身都在哆嗦,如果弄出个脑出血心猝停可不是闹着玩的。于光汉急忙说,老前辈您消消气,地毯厂的事上上下下都在想办法,可这么大的事,你现在把我打死我也拿不出钱来,您还得容我们找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旁边一个汉子说,那你就说个时间,什么时候能找到办法,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你们整天酒足饭饱可以慢慢研究,我们饿着肚子可等不了多久,最多也只能撑个十天半月。   众人跟着一片叫喊,整个院子乱成一片。于光汉明白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弄不好只能更加群情激愤。于光汉大声说,我现在就去找领导开会想办法。然后对马主任说,烧几桶开水提来,天还热,别把同志们渴着。   回到办公室拨通牛书记的电话,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于光汉说,牛书记,我现在就过来给你汇报一下吧。   牛书记很不高兴,抱怨批评半天才答应于光汉过来商量。   牛书记从副县长到副书记再到县长再到书记,十几年在县里转圈,年龄只有五十一二,比于光汉大不了几岁,但自认为资格老,说话办事比较专断。牛书记现在正生气,如果不想好几条解决的办法去汇报,肯定要挨点批评。于光汉踱着步想办法,他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地毯厂拍卖掉,用拍卖得来的钱给工人投保和买断工龄,彻底甩掉这个包袱。   果然牛书记要于光汉拿出个处理意见。于光汉说了自己的想法,牛书记说,问题是这个烂摊子有没有人要,怎么才能拍卖得出去。于光汉说,地毯厂的房产机器设备也没几个钱,唯一值钱的就是地皮。地毯厂占地有二百多亩,位置也好,如果一亩地按五万算,也能卖个一千多万,买养老保险买工龄也差不多够了。   牛书记吸了烟深思一阵说,我同意这个意见,你先和毛县长通个气,如果他没意见,你就这么和工人们谈,然后让他们早点回家,到明天或者后天咱们开个专题会,具体时间,谁来参加,由你来定。   出了县委大楼,于光汉就给毛县长打电话。毛县长回答得很痛快,说这个主意行,就按牛书记说的办,他明天就赶回来。   关了手机,于光汉长出一口气。看来还是做一把手轻松,什么事都只作个决定。但这叫什么一把手,都是官场上的滑头,遇到难事缩头不出,遇到好事你争我夺,这个样子能把工作搞好才怪。上了车,想到又得和一院子工人吵闹,于光汉更加沮丧。早知工厂一天不如一天,当初就不该分管这个烂摊子,现在搞得整天救火,没一点政绩不说,还处处让人拿捏。   工人们还算讲理,说清县里的决定,大家吵吵一阵也就散了。回到办公室,于光汉给地毯厂打电话,没人接。找到厂长的手机号再打,不开机。显然厂长是幕后指挥者,把工人们组织起来自己就躲了起来。于光汉撂下电话想,中午加班把文件看看下午早点回家,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回去看看老婆,看看儿子,心里轻松轻松,再换一换脏衣服。   厨师老张推门进来喊吃饭,于光汉看眼表,才知道已经十二点半了,肚子也确实饿了。于光汉合上文件夹,心里想,像咱这样整天没明没夜工作的干部到哪里找,可就这都落不下个好名,干不出个成绩。   老张毕恭毕敬站在门口,于光汉走出门,老张把门关好,再上前几步接过于光汉手里的包说,饭刚熟,今天正好有卖新鲜羊杂碎的,我给你熬了一碗你爱吃的羊杂汤。   老张原来在一家饭馆掌勺,去年调到县府小灶,专门给几个县领导做饭。老张很敬业,饭前要跑到办公室了解哪位县长在家,然后按各位的喜好去买菜做饭,饭熟常常还得叫领导来吃,如遇天阴下雨,就将饭送到领导办公室。于光汉看眼老张,老张瘦高的身子显得更加单薄,布鞋底也磨穿了,走起路来有光脚着地的声音。都说瘦死的厨子三百斤,老张如此清瘦,可见确实是辛苦。于光汉关切地问你今年多大了,老张说,明年就整五十。于光汉再看一眼老张,确实显老,他还以为老张有五十七八。于光汉说,再干几年就能退休,退了休好好在家享几天清福。   没想到老张一下紧张起来,他快走几步站在于光汉的面前,一脸慌恐说,于县长,我一直想和你说又不敢说,我的三个娃还都没娶上媳妇,我不想早退休,我的身体很结实,我想和你们干部一样,干到六十岁再退休。   其实退休了也少拿不了几个钱,但老张的家在乡下,对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乡民来说,那几个钱就是一年的吃喝。于光汉能够理解老张的心情。于光汉低沉了声音说,只要我在县里,你想干到六十岁就干到六十岁。   于光汉的心情沉重起来。和老张比,待遇确实是天上地下。刚才还觉得自己是功臣,好像谁亏待了他,现在于光汉感到惭愧,也感到刚才的思想危险。他想,拿着人民的厚禄,如果再不好好干,真是对不起良心,也对不起全县三十六万父老乡亲。   王峰也在饭厅,不知他上午跑到了哪里。于光汉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下。王峰端了碗坐过来说,于县长,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我联系来一个科研扶贫项目,下午人家要来考察,我想请你出席作陪,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于光汉细问,王峰说这是省科技厅的项目,搞甘草人工科学种植,计划五年投资五百万,如果考察通过,今年就投入一百万。   这么大的项目当然要陪,不仅要陪,还要全力接待。于光汉问具体安排了没有,要规格高一点。王峰说已经安排好了,到时你只出面陪陪就行了。   王峰分管农业,力主调整产业结构,并在两个乡专业种植土豆,然后贩运到南方,两年时间两个乡的产值就翻了一番,农民基本摆脱了贫困,乡里也盖了楼买了轿车,全乡人逢人就夸王县长。在一次县级干部大会上,地委书记讲话时点名表扬了王峰,要大家向王峰学习。如果这次甘草项目弄成,别说卖甘草,单说花掉这一百万,就能拉动全县经济几个百分点。看着王峰春风得意,于光汉禁不住有点嫉妒。很明显,这个甘草项目是刘玉成帮助联系来的。刘玉成在科技厅当副处长,人熟关系熟,弄个项目自然轻车熟路。刘玉成初来时,于光汉就说过让联系个项目,高科技的更好,传统的轻工业农副产品加工业都行。可还是给别人办了。刘玉成在另一张桌上吃饭。于光汉看眼刘玉成,刘玉成也在看他。于光汉觉得真是不可理解:既然你刘玉成和王峰合作,卫生局长唐利生又曾归王峰管,受了唐利生的气王峰却不管还要来找我。于光汉觉得自己还是太老实,只知埋头处理事务,不知上上下下跑跑关系,以至于到现在没引来一个项目一份资金,怎么说都没有一个看得见的政绩。于光汉食欲大减,匆匆将饭吃完,好像和谁赌气,气呼呼地出了门。   每个县领导都在办公室支了床,忙到睡觉时就地躺了睡。于光汉刚躺下,付兰找上门来。   付兰提了一个大包,于光汉知道里面是换洗的衣服。这让他更强烈地感到了两个家两个女人,这种感觉让他从心底里害怕。没想到事情一步步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认识付兰时付兰在县办当秘书,闲谈起来时才知道两人是师专的校友,同系同专业,只是于光汉比付兰早五届。有了同学这层关系,接触就多了起来。那时于光汉还不到四十,虽比付兰大六岁,但男人四十一枝花,付兰还是爱上了于光汉,不知不觉就发展成了情人关系。就是在这间办公室,两人第一次上了床。后来于光汉才知道付兰已经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儿子过。这一情况让于光汉有点害怕,但付兰并没有提出婚姻的要求,有次付兰还明确表示一辈子独身。有了付兰独身的承诺,于光汉的心就放回到了肚里。于光汉的家在专区所在地,相距几十公里,时间一长,于光汉就有了两个家的感觉。这让他再一次心里不安。他不知这算不算包二奶。新婚姻法出台时,于光汉对重婚包二奶的条款特别关注,心里也更加不安,甚至有一分罪恶感,但对付兰的爱和多年的感情并不是说断就能断得了的。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尽力克制,尽量减少来往。   杨晓升《县级夫人》                   史生荣   付兰又是一脸忧怨,绷了脸不说话,默默地往出掏换洗的衣服。于光汉细想,至少有半个多月没去她那里了。于光汉不禁觉得可笑,半个月没回家,半个月没见她,这半个月我他妈的究竟忙了些什么。于光汉起身揽住她,将她揽坐到他腿上,然后轻轻抚摸她的全身,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付兰终于说话了,她说,我就知道你想离开我,你放心,我决不会缠着你,今天是有事,如果没事,我决不会来找你。   于光汉说,你说的是哪里的话,你把我看得太没情没义了。再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找个帅小伙都没问题,使个眼色就行,哪里还用死缠着我。我能得到你高兴都高兴不过来,怎么会想离开你。   付兰脸上有了喜色,她柔和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忙,把我说的事情给忘了。   于光汉猛然想了起来。果然是忘了,真是该死。   付兰热情大方,能说会道,本来要提升为县办副主任,这时刚好县旅游局长退休,于光汉觉得付兰当旅游局长倒很合适。县里其他领导也觉得付兰合适当旅游局长,事情就定了下来。当旅游局长更忙,儿子的事常常顾不过来。今年儿子初中毕业,付兰的意思是送儿子到地区一中上高中,一中的教学水平高不说,寄宿制封闭式管理也让家长少操些心。于光汉的妻子就在地区教育处普教科当科长,办这样一件事问题不大,可就给忘了。于光汉不敢说真话,只好撒谎说已经给妻子说了,就等着回话,不行今晚他就回去一趟,把事情落实死。   付兰再不说什么。见于光汉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付兰说,那么我就走吧?于光汉明白她的意思,当然不能让她就这么走。将付兰平放到床上,于光汉心里有点敲鼓。王峰就在隔壁,楼外院子里也人来人往。正是换届选举的关头,光天化日之下在办公室干这事,万一让人发现了那还了得。作风问题历来就是衡量干部品质的重要标准。但付兰已作好了准备,将自己需要露的地方都露了出来。于光汉却没一点起色,下面一团糟糕。为了掩饰,于光汉只好爬上去亲吻。床是单人床,于光汉肥胖的身躯几乎将整个床都罩住。付兰托着于光汉巨大的肚子说,你还在发胖,再不减肥就很危险了,每次我都担心你撑不住把我压死。如果死在你的肚子下,我可就轻如鸿毛了。于光汉说,你放心,老天造人时就考虑好了,只有累死的,还没听说有压死的,如果我再胖一点,就能完全把你盖住,就是在人们眼皮底下做,人家还以为我在做俯卧撑,哪里用得着偷偷摸摸。   两人都笑了。笑过,于光汉忘了害怕,一下有了激情,便很投入地忙活起来。   付兰走后于光汉很快就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惊醒,看眼表已经下午三点。急忙起来开了门。办公室的人说考察的人来了,在招待所会议室等着,要他快去。   进了会议室于光汉就愣了,这哪里是一般的考察,地委和行署的领导都来了,书记和专员就坐在正中。于光汉想退出去整整衣服面容,但书记专员正好脸对着门,都发现他走了进来。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没想到专员毫不客气地说,是不是还没睡醒?于光汉满脸通红,一下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只好挤出一脸笑说中午加了个班,刚睡着。   于光汉找个角落坐了,才发现书记县长所有能来的县领导都来了。肯定是事先通知过的。我是常务副县长,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地区领导要来?于光汉一腔愤怒憋在肚里。于光汉抹把脸,眼角好像还有眼屎,上身也只穿了短袖。本来是勤政的人,却给领导留了个懒散的印象,真是窝囊透了。   吃了点瓜果就要到实地去考察。上车出发时,于光汉故意退到后面。他拦住正在忙乱的马主任,愤怒了脸问,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地区领导来为什么不早通知我?   马主任吱吱唔唔半天才解释说,中午才知道地区领导要来。于光汉说,接到消息你就应该通知我,为什么能早通知别人,唯独不能早通知我?   马主任不知该怎么说。其实接到通知他就来通知于光汉,刚好看到付兰进门。通知完别人再去,付兰仍然在屋中,主任还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便不敢再去打扰。看着愤怒到极点的于光汉,不说实话肯定不行。马主任斟酌再三,吞吞吐吐说,我两次去通知你,你屋里都有客人。   于光汉一下脸红到了脖根。看来中午的事肯定让马主任看到了。好在马主任敢于承认,就不敢外传,因为中午的事只有他知道,别人知道了就是他传出去的。真他妈的倒霉。于光汉再什么也没说,掉头钻进了自己的车里。   甘草基地计划放到北塬乡。北塬乡属沟墚半荒漠地区,干旱少雨,土地广阔,满墚满坡就生长甘草。这些年乱挖乱采使土墚严重沙化,县里虽采取了管理措施,但收效不大。如果能投巨资人工种植保护,肯定能实现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双丰收。王峰这个项目确实是选对了,地区领导来也是要力促这个项目能够成功签约。果不出所料,专家们对这里的地理条件赞不绝口,都说这是甘草生长的绝好地方。其实这个结果也是预料到的:来论证的专家都是农科院的,论证可行,这个项目就由他们来承包实施,专家当然希望能有这样一个研究项目。至于科技厅那里,王峰早已搞妥,来的处长就是王峰的哥儿们。这本来就是一个不成也得成的事情,大家积极努力只是表明一个态度,举行一个过程。果然,大家只走马观花地看看,一行便返回了县城。   参加完招待晚宴送走了地区领导,于光汉决定连夜回家。他对司机说,路上开快点,争取十二点前赶到。   书记县长都忙,一个要到省里开会,一个要到外地学习取经,原定抽时间研究地毯厂的事也抽不出时间。牛书记对于光汉说,其实也用不着研究,事情明摆着,就按商量过的办,只要有利于工厂职工,只要能解决问题,采取什么办法都可以。   于光汉看看表,还不到八点。于光汉给地毯厂的张厂长打电话,要他马上来一趟。   张厂长五十出头,身子差不多和于光汉一样胖,属于县里的三大胖,私下里人们称于光汉为县胖,张厂长为厂胖。还有一个乡长为乡胖。张厂长比于光汉矮,就显得没腿。张厂长挪进门就找地方坐。于光汉问,工厂怎么处理考虑好了没有,有没有一个大概的想法。   张厂长说我们正在等县里的批示。于光汉一下火了,说,等什么等,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不积极努力,就知道等,就知道闹事。我告诉你,县里不再讨论,县里只给你们一个原则,只要有利于工厂,你们怎么搞都行。你们立即登一个广告,拍卖租赁合作都可以,总之是一个活字。广告不仅要登在报纸上,还要找那些房地产专业杂志,还要上互联网,你听清楚了没有。   张厂长不住地点头。然后张厂长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张厂长起身给于光汉倒一杯水,然后站在面前恭恭敬敬说,于县长,我辛辛苦苦为党工作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点苦劳,我现在年龄还不算大,身体很好,还可以为党做些工作,工厂拍卖后,我想让领导再给我安排安排。   这时候了还想着个人,难怪工厂搞不好。地毯厂算科级单位,张厂长和乡局长平级。张厂长没什么文化,但人还算老实,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于光汉压住心里的不快说,这就要看你了,你的出路完全在你自己。把工厂的后事处理好了,不用你说我也会给你安排个去处,如果处理不好,别说工作,你想保个平安都办不到,弄不好给你个处分还算轻的。张厂长一再表示要干好,然后才告辞出门。   上面要求认真学习讨论干部选拔任用条例,牛书记曾要于光汉主持召开一个全县科级干部会,在会上宣读讨论一下。考虑到有的乡镇比较远,才通知会议九点开始,但九点过了,还有人懒懒散散往会议室走,于光汉不想再等,便宣布会议开始。   会议由王峰宣读条例。刚开始不久,下面的人就交头接耳互相议论。议论声越来越大,嗡嗡嗡响成一片,王峰只好提高声音念。于光汉大声让大家安静,但只安静了一两分钟又吵成一片。于光汉不禁怒从心起。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现在的事,谁都只认一把手,也只怕一把手,什么事都找一把手,什么事都要一把手说了才算,一把手不在家就什么事都办不成,开个会都镇不住场面。都是平日惯的,长期这样下去怎么了得。我今天倒要让你们看看二娘是不是娘。于光汉猛劲一拳砸在桌子上。由于面前放着话筒,咚的一声特别响亮,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于光汉一下站了起来喊,什么东西,都他妈一帮势利眼,怎么回事,难道今天是土匪召集开黑会吗?难道台上坐的是无能的刘阿斗吗?谁教给你们的坏毛病,难道只有一把手才是领导?最近还出了一件怪事,刘县长来县里挂副县长,有天找由他分管的局长商量工作,刘县长提出第一条意见,这位局长大人不理不睬;刘县长提出第二条意见,这位局长大人闭上了眼睛;刘县长提出第三条意见,这位局长大人干脆自言自语说组织部门瞎了眼,让外行来领导内行。哪个组织部门瞎了眼?你又是什么内行,我看你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内行!现在我也提三条意见,第一,这位局长必须向刘县长赔礼道歉;第二,必须在一定范围内作深刻的检查;第三,组织全体中层干部进行一次大讨论,讨论如何加强组织纪律性。   刘县长只分管卫生防疫和社会保障,大家的目光一下就集中到了这两个局长的头上。唐利生脸涨成了紫色,低了头恨不能钻入地下。   会场静得只有出气声。王峰见于光汉坐了下来,便继续念文件。于光汉坐下来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的话过分了一点。在这样的会上骂人,大家心里当然不高兴,肯定要让不少人反感。于光汉很为自己的火爆脾气恼火,觉得还是修养不够,磨练不到家。马上面临换届选举了,别人都在设法讨好中层领导,自己反而无缘无故树敌,还骂人家是势利眼。这些人都是一方人物,也许从来都没挨过这种骂。还有宣布的那三条。前两条还好办,唐利生未必敢顶牛怠慢,后一条大讨论就有点欠考虑,两位正头会不会同意,有没有讨论的必要,都是个问题。   回到办公室于光汉就一头躺了,他想好好考虑一下怎么弥补今天的冒失,怎么向大老板汇报今天的事情。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社会保障局长。局长一脸恭谦,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低了头站在面前不肯坐。局长说,刘县长那天找我谈话,我的态度也不够好,我也否定了他的两点意见,今天我也向你检讨。   真是敲山震虎,想不到保障局长也心虚。于光汉让局长坐下细说。局长说,那天刘县长提出在农村也试行养老保险,我说咱们是贫困县,没有财力行不通。他又提出让个体企业从业人员缴纳养老保险,我告诉他曾经试过,也办不到,从业人员都是临时性的,业主不交,从业人员也不想交。   看来刘县长也有责任,年轻不了解基层情况,只从书本从主观出发乱作决定,是让局长看不起的重要原因。于光汉说,你没有错,实事求是提出意见是对的,提出反对意见是一回事,态度恶劣是另一回事,我今天并不是批评提意见,我是批评态度,批评不讲组织纪律。   局长不住地点头称是。局长是新提拔的年轻局长,和于光汉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打交道,于光汉觉得这人也太自卑太谦虚了,年轻轻的就没一点锐气像个小绵羊,也太圆滑太世故了。但他能主动来谈,于光汉还是很高兴。于光汉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局长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吃晚饭时看到毛县长回来了,吃过饭于光汉跟了来到毛县长的办公室。于光汉说这些天发生了一些事,我想给你汇报汇报。   毛县长拿出一条项链说,人家那里产水晶石,买了一条给你女儿玩。看看人家,再看看我们,穷啊。同样是县长,和人家比,天上地下。   每次外出参观于光汉也有同感,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和老百姓比,也不错了。于光汉收起项链,还是陪毛县长感叹几句,然后将话题转到工作上。于光汉先说最近天旱,可能要遭旱灾,然后汇报地毯厂的事,最后才说了今天的学习会。于光汉说,三点意见前两点没问题,后一点有点欠考虑,但我认为在合适的时间有必要开展一次大讨论,严肃一下组织纪律,要不然上级说了不算,咱们这领导也没法当。   毛县长也很生气,骂几句唐利生,转了口气说,马上要换届选举了,咱们的命运还掌握在人家手里,不是我心里发虚,如果选举时人家放个风捣个乱,确实有砸锅落选的可能,这种事在别的县已经多次发生过了。咱们同事多年,我就说句掏心窝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想,为了你好,还是先忍一忍,开展讨论的事就算了,道歉和检讨必须要做。这事由我来处理,如果检讨不深刻,你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毛县长说的确实是心里话,但在几十人的大会上说了做不到,以后还怎么工作?于光汉叹口气说,我是在大会上拍了桌子发了誓的,没个台阶下以后也让人笑话。   毛县长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用你说我也会考虑的,你放心,这件事我来安排,安排一个合适的范围让他向你检讨。   也只能是这样了,于光汉只能点头同意。   今年老天又要捣乱,开春一个劲刮干风不下雨,小麦一点都没法种,好在种秋作物时好雨连绵,都以为今年是个好年景。可说不下雨就不下雨,快一个月了滴雨不见,长势很好的庄稼眼看着就干死了。先是各乡的领导天天往县里打电话,问近期下不下雨,接着就一拨一拨往县里跑,诉说旱情,要抗旱资金。这晒出人油的三伏天,如果再三五天没雨,北边半个县今年就彻底绝收了。县委决定召开县委扩大会议,专门研究抗旱问题。   本来就是十年九旱,抗旱的办法基本现成,有一套不成文的程序:县委决定,然后全县动员,县长带人向上汇报,主要目的是讨要救灾钱物,其余干部一律下乡,消防车油罐车都派去拉水,解决人畜饮水问题。可今年有了一点小小的不同,研究分工时,牛书记要于光汉带人到上面汇报灾情,讨要救灾钱物。   讨要钱财低三下四到处求告不说,一把手不出面也显得灾情不太严重,人家也不会重视。于光汉说了自己的看法,牛书记看眼毛县长,含意深长地笑一下说,老于你就别推辞了,有个情况现在还不便说,会后我再给你解释说明。   牛书记的话让人颇费琢磨,不仅是于光汉,所有的人都在猜测究竟是什么情况。从牛书记的神情看,好像不是坏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这一阵子毛县长一直往上跑,很可能是另有任用。于光汉一下激动起来:如果是这样,县长的担子有可能要落在我的肩上。于光汉努力保持镇静,觉得现在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好,便努力把思想集中到开会上来。   于光汉又觉得到上面跑跑也好,到上面要钱就是请客吃饭拉关系拜熟人,付兰能说会道也有点酒量,还有招待所的副经理许丽,比付兰还活泼大方,也比付兰年轻漂亮,带上她们俩,活跃气氛基本就够了。刘玉成从省城来,省城肯定熟人不少,带上刘玉成,再带上几个局长,有七八个人就可以了。去了好好活动一番,如能弄个几百万来,也让人们看看咱老于的政绩。   快要散会时,突然地委来了电话,说有一个重要情况,地委书记马上要来亲自布置,现在已经出发,要县里主要领导都集中等候。   地委书记亲自来布置肯定是大事。事情来得突然,好在主要领导都在,于是便宣布散会,县委常委出城迎接,其余领导就地等候。   地委书记进了会议室就布置工作,说省委书记要来视察调研农村税费改革,点名要到贫困县看看,后天就到。地委书记要求安排三个点,三个点要有广泛的代表性,代表好中差三种经济情况,代表好中差三种自然条件。视察时间安排一天,上午看两个点,下午看一个点,所以点与点之间的距离要选好,时间安排要恰到好处。书记特别强调说,重要的是要准备充分,考虑周全,看什么不看什么,说什么不说什么,都要做出计划,布置安排下去。   吃过饭地委书记走后,县领导接着开会。情况有了变化,决定抗旱的事往后推推,到省里要钱要救济也缓几天再走,全力安排接待工作。三塬县是个土地大县,占地面积二万多平方公里,比北京市还大,地形刚好分成南中北三带。南部是半高寒半阴湿山区,有原始天然林分布,其中石佛山地形地貌复杂,风景秀丽景色独特,北魏以来就是佛教道教圣地,只到近代因为多种原因才日渐衰败。中部属土丘沟坎地区,丘不高沟不深,属半干旱地区,是县里的产粮区,全县的经济主要就靠这里。北部属黄土塬区,墚高沟深,地表破碎,干旱少雨,是县里的贫困地区。会议决定在这三个地带各选一个村,主要领导各把一个点,立即下去,连夜布置。   于光汉负责到北部的七墚乡找点。散会后于光汉一直跟在牛书记身后,好像有话要说,但又不主动说。牛书记问,有什么问题吗?于光汉一脸不好意思说,你上午说有个情况要向我解释说明一下。   牛书记一时想不起有什么情况要解释。于光汉说,会上你让我替毛县长到上面汇报灾情,说有个情况会后要告诉我。   牛书记一下想起来了。牛书记嗬一笑说,你看我这记性,是这样的,毛县长到地区另有任用,事情基本定了,但还没正式下文。没正式下文就不能算数,所以还不能公开。毛县长最近要忙他的事,所以县里的事你要多负责一些。   果然不出所料!于光汉的心禁不住一阵猛跳,他想说几声谢谢,刚要说又觉得不对:人家要调走你谢什么。于光汉竭力压住心中的欢喜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把工作做好,请牛书记放心。牛书记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好干吧。   于光汉连夜赶到七墚乡,开会布置好任务,已经是后半夜了。和衣在土炕上躺到天亮,乡里的干部也准备好了一切,便一同来到选定的西张村。   在村里选定了好中差三户人家,然后将三户人家集中到村办公室,讲了注意事项,然后乡长拿出一份写好的详细提纲,向他们讲什么是费改税,费改税前的情况,费改税后的情况,乡里是怎么做的,村里是怎么做的,好处在哪里,现在人均负担多少,减轻了多少负担等等。讲解完,乡长拿出一份写好的稿子,要村主任按稿子教,一定要大家记住,背熟,做到问什么能回答什么,保证万无一失。   乡长向于光汉解释说,咱们这的农民大字不识几个,活命由天,耕地由牛,生娃由,就是不动脑子。费改税乡里折腾了大半年,大会小会开了无数次,你在上面讲,他在下面睡,你口干舌燥,他一句没进耳朵。不管你张三改李四,他有他的老主意,反正收多了他就不给,收少了他就不问,不让他们背下来,到时肯定出洋相。   折腾了一上午,中午刚想睡一觉,地区副专员带了一帮人来检查。副专员提出要预演一遍。副专员说,告诉村里人,就说省委书记来了,把一切演得和真的一样,看一下效果咱们再说。   副专员扮演省委书记。来到村民家,握手问好落座后,问男主人村里费改税了没有,男主人说改了,接着便说怎么改,把背下的从头到尾一直往下说。乡长又挤眼又扯衣服叫停都停不下来。副专员一脸恼火,看于光汉一眼起身就走。出了门副专员就发火,说都是一帮废物,演戏都不会演,明显的是在背台词。什么基数底数纳税数,三定四核五统一,一个农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知道这么多干什么,一看就是假的,你们以为省委书记是傻瓜,弄虚作假是严重的品质问题,你们的乌纱帽不想要了还是怎么着?好的演员是演戏不像戏,不露痕迹中见功夫。不行,这儿不能用了,必须另换一个地方。   本来一开始于光汉就觉得有点假,但那年中央领导来就是这么搞的,谁也没说假,过后还得到了好评,所以于光汉就没有制止。现在平白无故挨一顿骂,于光汉觉得有点冤。如果是平日,于光汉会解释几句,但考虑到县长的位子要空缺,正是特殊时期,便尽力忍了,还生硬地点了几次头。   好在时间还来得及。一行急忙来到条件差点的东张村。这回的导演是副专员,别人也不敢轻易插嘴。副专员只让村民讲种了多少地,旱地多少,水地多少,地的等级是怎么评定的,现在一口人纳多少税,比过去少了多少。因为基本是实情,三户村民基本都能讲清。在村民讲的基础上略作修改纠正,事情很快就落实好了。副专员一脸得意说,一看就知道这是真实情况,如果有个别问题回答不清楚,那样效果更好,更自然。好像他是个戏剧专家,又讲他的戏剧理论说,高明的演员演戏不露戏,高明的导演就请本色演员,这样演出的戏才是真实人生,真实社会。这么简单的事,你们就是做不好。   副专员才四十出头,仗着有硕士学位,就处处以大知识分子自居。众人听了心里都觉得别扭,就都不发表意见,只点头称是附和。   在东张村的考察很顺利,一切比预想的还好,省委书记也称赞工作做得比较扎实,费改税确实减轻了农民负担。在返回时,突然西张村的几百人拦住了去路,要向省委书记喊冤请愿,诉说灾情。   事前地委书记就有言在先,谁出了问题谁负责,哪里出了问题哪里负责,要把这次考察提高到讲政治的高度去认识。想不到一下就出这么大的事,于光汉吓出一身冷汗。事先在沿途是作了布置的,不知村民们从哪里冒了出来。这可恶的黄土塬,到处是沟沟壑壑弯弯洞洞,怪不得当年毛主席不离开延安。于光汉急忙跑上前去组织阻挡。好在省委书记并没有生气,立即下车说我是省委书记,有什么事请和我说。   有几个村民左顾右盼四下寻找,说你们别哄我们农民,你不是省委书记,然后指了副专员说,昨天来的是他,他才是省委书记,你们想拿一个警卫秘书来顶替哄骗我们,我们才不是傻瓜。   别人都一下摸不着头脑,副专员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于光汉急忙上前虎了脸盯住那位指手画脚的村民说,你胡说,这是副专员,这才是省委书记。然后对村民喊,大家要讲礼貌讲文明,省委书记是来给大家解决困难来的,有什么话你们就说,能解决的保证解决。   村民便开始诉说。他们说今年旱情严重,眼看就颗粒不收,但村干部说今年费改税了,税不同费,皇粮国税,是铁定的东西,不管收成好坏都不能变,都得缴。村民要求书记到村里看看,要求免税,再给点救济。   省委书记说,走,到村里看看。   旱情确实严重。玉米基本都干死了,耐旱的土豆也倒伏在地上。一位老者挑了一担水艰难而小心翼翼地从土墚下爬了上来,然后用碗舀了浇在土豆苗下。省委书记问水从哪里来。老者指一下说前面沟底。当听到说这点救命水也快干了时,书记提出要下去看看。   下到一道墚底,仍不见水,老者说还要下一道墚。人们劝书记返回,书记说,我没人家老,人家一天要挑多少担水,我空走一趟怎么就不行。   好在一直是下坡,虽然有六七里,但还是坚持走到了沟底。沟底的水确实不多了,只剩了炕大的一片浅水。但围在沟底的人不少。引人注目的是摆了一张桌子,桌旁排了长队,有人用瓢给排队者的塑料壶或羊皮袋里舀水。问怎么回事,原来这水沟是西张村的,西张村以外的人挑水都要收钱,并且一瓢一毛。   省委书记的眼睛湿润了。他再也看不下去,突然骂了一句他妈的,然后调头就走。   省委书记是写文章的秀才出身,儒雅和蔼,今天骂脏话,可见是不同一般。大家谁都不敢说话,只好按顺序跟了往回走。   上坡不比下坡,时间不长就都走不动了。因公安人员只让几位村民跟了下来,所以只有主要领导才有人搀扶。最苦的是于光汉,体重太大,和别人比就多背了几十斤肉,上到半坡就上气不接下气,停了休息时差点晕倒。当然没人也不敢让人来扶他。于光汉只好掉队。这时看到一位年轻女人赶了驴驮水,于光汉急忙上前,掏出一百块钱要求把水卸下,把他驮上。年轻女人竟然戴一副墨镜,穿着打扮也不同一般山村女子。因戴了墨镜看不清脸面,但凭穿着,于光汉知道这是个新媳妇,时髦的衣服都是婚前到大点的城市买的。女子看着于光汉这副样子笑得前仰后合。女子是个俏皮女子,她接过钱说,你的身子比驴的还粗,压死我的驴怎么办?于光汉用力爬到驴身上,小青驴真的一下被压矮了一截。于光汉见女人仍在笑,便说,山野女子狐狸精,嘴还挺刁的,我老婆都没压死,怎么会压死你的驴。   快到顶时于光汉下了驴。大家已到村里休息。看着肥胖滑稽湿透了衣服的于光汉,大家谁都不敢笑。省委书记感觉出气氛过于严肃,便对于光汉说,胖子怕动,瘦子怕棍,你不要怨我,这一趟爬坡最少让你掉三斤肉,以后还得多动,多下下乡爬爬坡,保你精壮结实。   于光汉笑笑说,听您的,我以后尽量多下乡,没空下乡就跑跑步。   因为省委书记已经向村民表态不但免税,还要发救济粮,村民们早已听从安排散去。休息一阵后,省委书记说,立即回县城,讨论怎么抗灾救灾。   救灾的办法也就那几样,全体动员,干部下乡,水泵水车都到一线,再拨点抗旱资金。省委书记问能调多少资金下去,牛书记吭哧半天说最多能调五十万。省委书记说,不行,这么多的灾民,五十万够干什么,人均几块钱。然后对同来的省委秘书长说,我建议省里拿出三五百万来救济,主要是发放粮食,但粮食不要无偿分配,最好是半价,另一半价由省里补足,这件事回去后由你来落实。   大家热烈鼓掌。省委书记说,先不要高兴,这样救济也不是个长远办法,关键是拿出个长远发展的计划,我想现在大家就讨论一下,看有没有一个解决根本问题的好办法。   应该由牛书记毛县长先说,但两人显然没有充足的准备,都有点谨慎,谁也不先开口。一时有点冷场。王峰看看两位正头,然后说,我分管农业,对未来的发展县里已经有个设想,就是按自然地理条件分为三个区发展。具体规划是在北部干旱塬区发展不需要浇灌的甘草种植,形成专业种植区,这一项已由科委投资立项落实。在中部川墚地区全部种植耐旱的土豆,建立一支专业运销队伍,发挥我们地广劳动力便宜的优势,产品肯定能有竞争力。在南部山林区发展旅游业。这个地区属半湿润地区,夏天凉爽冬天不冷,是避暑度假的理想胜地,如投入资金搞好基础设施,发展休闲旅游前景广阔。   书记对王峰的计划大加赞赏。其实这个计划确实在县里酝酿多年,但投资巨大,没有资金就是一句空话。王峰曾在省委当秘书,认识省委书记,自然就胆子大些话多一些。于光汉认为在发展旅游方面他更有发言权。付兰很有心计,在这方面也颇有研究和见解。付兰多次和他说过,有时睡在一个被子里她就说她的计划。付兰最主要的想法就是充分利用南部山区地大人稀气候好空气好的优势,建一些设施完备的民居四合院,搞家庭度假避暑旅游,由一家一户来分散经营,客人入住后可以自己做饭,可以自己种菜,可以自己饲喂一些动物,当然也可以让客人去放牛,把整个山区办成家庭度假旅游区,到经济许可时,还可以办几个疗养院。可惜这些设想都无法实现。现在说不定正是个机会。于光汉把这些具体的设想细说了一遍,还没等于光汉说完,省委书记就插话说,好,很好么,你们算过没有,初具规模需要投资多少。   付兰早算过无数遍,修路供水建屋培训人员,精打细算最少也得两亿多。由于数字太大,始终只是设想。于光汉说,搞旅游基础设施一定得过关,这方面投入的资金很大,我们反复算过,最少也得将近两个亿。   省委书记说,也不算太多么,我们这些年扶贫搞撒胡椒面,到处撒到处不见效,年年撒年年还得撒,这就是治标不治本的原因。我们这次能不能集中财力一点一点地扶,扶一处彻底解决一处,让它永远摆脱贫困。这个问题我可以拍板就这么定下来,投资两个亿,彻底脱贫,同时建立责任制,到时办不好,我要追究你们领导的责任。   这个喜讯来得太突然,大家都有点不敢相信,但省委书记说两个亿就决不会是空话,两个亿对一个省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于光汉本能地带头鼓掌,大家便跟了使劲拍手。书记说,你们先别高兴,明天我要实地去看看,别让你们把我哄了,如果条件不具备,我还要改变我的决定。   送书记到招待所休息后,地区和县里的领导马上开会,决定让旅游公安等相关部门的人连夜上山,布置明天的视察工作。本来要让于光汉上山负责,但于光汉连续忙了几天,双眼布满了血丝,嘴角也起了口疮。牛书记说,于县长这几天累坏了,王县长是咱们的壮劳力,还是让王县长去,于县长把这里的事多操点心。   事情就这么定了。   南部的景色以石佛山最好。石佛山山不高大,但山峰多突兀而起,形成陡峭的绝壁。绝壁石质不同颜色多种多样,不同的石质经风吹雨淋形成无数的洞穴。北魏开始就有佛教徒来此开凿石窟建立寺庙,唐宋时成为一个圣地,百业兴旺,香火鼎盛。后来战乱不断,许多寺庙被毁,石佛山也日渐荒凉。明代时一位镇守将军信奉道教,便将残存的几个寺院改为道观,至今保存完整的建筑只有青云观一处。完整的石窟据说不少,但都在难以攀登的悬崖绝壁,具体情况不很清楚。   青云观作过整修,近年来先归县文化局管,现又划归旅游局管,有两位道人在此住守,也算具体管理人员。山上不通公路,一行人爬到青云观,早已汗流浃背。好在桌椅早已摆好,大家便坐了喝茶观景。   道长身材高大,白须飘胸,穿一件黑色道袍,看去很有点仙风道骨。道长来到大家面前施一礼,不问来者是谁,手捧一筒签很职业地说,青云观山灵水秀,仙家云集,有求必应,雅士们何不求一签,问问仙家,指指迷津。   大家笑了看书记。书记说,我不抽,你们谁抽自由。   大家当然谁也不抽。道长说,观面相知道你们都是领导,领导就是一方的主宰,要兴一方,必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常在,人和却很难求。对一方百姓来说,人和就是这一方的领导上合天理,下合人意。举个例子,陕北仍十年九旱,荒年饿殍遍地,毛主席入主陕北十余年,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不但当地百姓能够吃饱,还养活了数万军民,这就是天得地利,地得人和。前天梦到我祖前来点化,说近日有贤士降临,我土我山我观将有大幸,我天天琢磨,见人便观相,今天一眼便看出贤人就在这里。   大家笑着看书记。书记认真地打量着道士,脸上也有笑意。秘书长笑了对道士说,那么你再看一下,究竟哪一位是贤士。   道士说,合地利得人和的贤士有两位。然后看着书记说,这位道行深厚,恩泽超过本山,属大贤,大贤只有通过本地贤士,才能给本山带来幸福。   大家都看着书记笑,书记也不说什么,脸上尽管看不出什么,但心里显然是得意高兴。人们要道士指出本地贤士,道士扫一遍众人,把目光落在了于光汉身上,说,本地贤士无疑就是这位。   大家的目光一下集中到于光汉身上,于光汉没有丝毫准备,紧张慌乱一时无地自容。大家都没了声。有人本能地去看牛书记和毛县长,牛毛二人一脸尴尬。地委书记凑到省委书记的耳边说,毛县长要调到地区任职,我们正准备让于光汉当县长。   地委书记说的虽然声音很小,但现场很静,周围不少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于光汉就在书记身后,他感觉到自己就要失控。见大家都在看他,便急忙转身走开。   杨晓升《县级夫人》                   常务副县长   青云观地处高峰,登上塔顶观景台,四周山野一览无余。书记用望远镜看一阵,然后提出再看看那些佛教洞窟。   只有一处洞窟人能到达下面仰望,但一般人无法攀登上去。另外几处只能用望远镜看看。对这些高不可及的洞窟,书记赞不绝口,说如果开发出来,规模可能不比敦煌小,不知里面的艺术价值怎么样。大家都回答不上来,只好喊付兰过来回答。付兰说初步探测过,里面有石佛也有泥佛还有彩绘,艺术价值还没有论证。书记说,我们真是捧着金碗讨饭吃,这么好的旅游资源,为什么不早开发,开发出来就能给全省增加一个旅游景点。这事就这么定了,投资两个亿,你们立即着手准备规划论证,本着边开发边开放边发展的路子,有什么困难随时给我汇报。   这一阵真是累坏了,不仅身体累,精神也累。吃过晚饭于光汉就在办公室睡了,准备大睡一场。可这几天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折腾,让他无法平静入睡。睡不着也罢,把这些事好好考虑考虑也好。最让他费心思的是道长的话。难道真有天意?如果没有,事情怎么会如此巧合。他更想不清这事对他是好是坏。在官场,最怕提拔的事还没定就走漏风声得罪要人。道士的话显然得罪了牛书记。书记是一把手却说一个副手是贤士,还是在上司面前说这话,再有度量的人也受不了,事实上牛书记也确实是生气了,路上就几次有意无意讽刺他,好像是他故意的。好在地委书记说要提拔,如果是这样,牛书记再笨也不会提出反对。好像有了点瞌睡,唐利生却敲门有事。   已是七月,虽说这里是避暑胜地,但只穿件衬衣也就够了,唐利生却穿了西服打了领带,一副庄重严肃的样子。唐利生进门就道歉就作自我批评,然后解释说一是这一阵忙,二是想彻底反省一下,挖一挖思想根源,把检查作得恰当真诚,所以直到今天才来。于光汉觉得这才是最大的假话,真正的原因还是地委书记的那句话,虽然唐利生没去石佛山,但地委书记说要提拔谁当县长这样要紧的话不会不迅速传播。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小子终于挺不住了。狗日的老滑头。但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道歉来了。于光汉说,其实你也不用向我道歉,我那天批评你也是迫不得已。你想想,人家是上面派来挂职的,有水平没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反正具体工作要由你们来做,对了就听,不对就应付一下,没必要让人家下不来台。人家受这么大的委屈当然要反映,我不管也不行。另一方面你也听出来了,我发脾气也不是针对你的。咱们县有个坏毛病,就认一把手,什么事都要讨个一把手的话,别人说了就不灵,开个会都乱七八糟,我发火是冲着这个来的。至于展开讨论的事,现在事情忙,就算了,但你要向刘县长认真道歉。   唐利生不住点头表示理解明白,然后又自我批评。唐利生看着精干,说起话来却认真而又黏糊,早说明白了还反复解释。于光汉将话题转开,唐利生还是将话题转回来。于光汉禁不住有点烦。如此水平的干部,也难怪出这样的事,还算医学院毕业,真不知以前是怎么给人看病的。于光汉闭了眼全身靠到椅背上,一副心不在焉。于光汉心里好笑:刘玉成县长和你谈工作时你一副满不在乎,我也给你个不专心让你感受一下。微微睁眼看,唐利生毫不在意,仍然按他的意思说他要说的话。于光汉正考虑怎么打发他走时,地毯厂张厂长走了进来。于光汉说,唐局长,我的意思是你把你的想法再和刘县长谈谈,我和张厂长谈点事。   张厂长的意思是两亿元投到南山搞旅游建设,肯定需要大量的人,地毯厂的人没处安排,正好集体转到旅游局工作。   好聪明的厂长,如果早把这聪明用到生产经营上,地毯厂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付兰说过,来旅游的人素质都不低,如果旅游管理人员素质不高,再好的风景也是枉然。付兰的想法是对的。于光汉一口否定说,这个主意你就别打,钱还没到一分,能不能搞成我的心都吊在半空,再说究竟怎么搞还没决定。我的想法是无论对人还是对项目,一定要高质量高要求,用人和上项目一定要公开招聘招标,决不能办成福利院地方粮票,所以你趁早打消念头,绝对办不到。   厂长红着脸说,这个想法不是我提出来的,是工人们自己要求的,如果不答应,可能会闹出更大的事,给厂里惹麻烦,也会给县里惹麻烦。   最可怕的就是这一招。上面早有明文规定,哪里上访闹事的多,哪里的一把手就要提出辞职。于光汉知道张厂长会用这一张牌。决不能给好脸色让他心存幻想。于光汉说,我再说一遍,你告诉工人们,这事绝对办不到,如果闹出了事,谁闹出事谁负责。对县里来说,当然首先你要负责,如果不出事,把厂子处理出去,我首先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厂长叹口气说,广告也登了,来咨询的都想白捡个便宜,根本没法谈。于光汉说,捡便宜是肯定的,不捡便宜谁要这破厂子,以后再有人问,你给我汇报,我和他洽谈。   送走张厂长,于光汉睡意全无。钱还没到手,就有人打起了主意。看来这两亿元会成为唐僧肉,会你争我夺,也许会遇到更麻烦的事情。于光汉看看表,才晚上九点,正是来人私访的黄金时间。于光汉决定到付兰家里去躲躲,好好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也顺便说说这开发旅游的事。   付兰比于光汉还累,已经上床睡了。付兰忙,已把儿子送到地区一中住读,付兰也是一个人。付兰住的是新购公房,宽敞而设施齐全。于光汉提出洗个澡,付兰说,我一个人也懒得洗,你来了我们一块儿洗个鸳鸯浴。   洗澡时两人就把那事办了,上了床只能说说话了。付兰搂了于光汉的脖子说,有件事我要问问你,你觉得青云观的老道怎么样。   付兰两眼盯着他,一脸坏笑。于光汉感觉到可能有什么事,但又猜不出,便把手指伸进她下面开玩笑说,你爱上那个老道了?说不定那个老道还是个童男子,下面的家伙像他手里的剑,一下能刺到你心窝子里。   付兰在于光汉身上拧一把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人家刚说了你的好话,你就这样糟蹋人家,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光汉说,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如果说没有,他怎么能说得那样准,难道真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付兰放开他笑得滚到了一边,缩成了一团。于光汉一下猜到其中有鬼。他一把将她翻过来放到肚子上,严肃了脸说,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搞了鬼。   付兰半天才止了笑说,你以为你真是真龙天子呀,不搞鬼那晚我提前上去干啥去了,我告诉他最胖的那个就是你,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于光汉一下僵在了那里。付兰就趴在身上,但他一下感到有点陌生。原以为她很率真纯洁,对她从来都不设防,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手段如此心计,说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大事来,想来让人害怕。付兰摇摇他的鼻子说,怎么回事,是深感意外还是从神坛上摔了下来,一下接受不了。   付兰也太出格了。于光汉严肃了脸说,你好大的胆,竟敢装神弄鬼来骗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事万一败露,就是世界性的丑闻,别说做官,就是做人都难,你想过没有,万一败露了我怎么活。   付兰张大了嘴,一脸得意也僵在了脸上。半天付兰说,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以为你会感谢我,没想到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世界性丑闻,你读读历史,从陈胜吴广开始,哪一个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不是假托天命。现在又怎么样,你以为你会稳升县长吗,做你的美梦去吧,在县常委里,你是最后一个,按惯例,常务副书记升县长你升常务副书记,如果不按惯例,王峰的可能性也比你大。王峰年轻文凭高不说,人家从省里下来,随便省里哪个头头传句话下来,人家就升了。我觉得你白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也是为了工作。一是你人厚道办事认真公道,二是你能听我的意见,将来我们能够合作把旅游这件大事搞好。   付兰生气了。付兰说得也有道理。于光汉将付兰搂入怀里说,你还不了解我,我的意思是不但要做官,还要做人,官可以不做,但人不可以不做。这样一来,我当了县长心里也不舒服。再说那个老道可靠不可靠,万一传出去,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付兰说,做人没错,做人有大人和小人之分,我不但让你做人,也想让全县人民做人,把经济搞好了,全县人都富了,都做人了,这才是大人。我就是要让你做这样的人。你别以为有了两个亿后一切都好办了,其实正好相反。穷生安,富生乱,人人都盯上这两个亿,如果没有一个坚强正直的领导给我撑腰,我干不好,别人也干不好,最后只能是稀里糊涂,浪费国家的钱财。至于那个老道,他归我管不说,他自称半仙,他决不会自己揭穿自己,说自己那套是骗人的把戏。   于光汉再次瞪大了眼,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了付兰,真是聪明绝顶料事如神的女人。于光汉想活泼一下缓和缓和紧张,也向付兰表示他已经认错。于光汉故意盯了付兰看半天说,士别三日要刮目相看,我爬在你身上都没搞透你,你是跟哪个高人学的,是不是那个老道把你指点了一家伙。   付兰一把捏住他的下身,于光汉疼得龇牙咧嘴。付兰指了书架说,你看那些是什么,你就关心床上的事,根本不关心我的生活。你每天晚上吃喝搂老婆,你知道我在干什么。   付兰爱看文学方面的书,不知什么时候书架上多了那么多旅游管理方面的书。于光汉笑了说,你的学问再大一点我就驾驭不了你了。付兰说,我已经研究旅游管理一年多了,如果读博士,也差不多快毕业了。   于光汉叹口气说,咱们这小地方水平低,也委屈你了。然后把地毯厂要求集体转到旅游局的事说了一遍。付兰一下坐了起来说,这绝对不行,如果这样搞,别说两个亿要打水漂,整个旅游资源也会被糟蹋掉。   于光汉拉付兰躺倒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放心,有我给你撑腰,事情就会办好,他们就别想胡来,时间不早了,我们睡吧。   省里很快有了指示,要求县里购五万吨粮救济灾民,要求粮食亲自发放到户,然后省里凭各户签名盖章的实发数拨款。县里立即成立了救灾指挥部。因毛县长的调函已经下达,总指挥的担子就落在了于光汉的身上。对于救灾工作,于光汉觉得轻车熟路。于光汉立即让办公室通知各乡书记乡长明天一早来开会,落实救灾工作。   张厂长来找,说有个大老板想把地毯厂全部买下,今天要来看厂谈判,要求于县长接见一下,陪吃一顿饭,以表示支持和重视。于光汉问了一些基本情况,觉得老板想买了地毯厂办一个淀粉厂的想法是对的,如果成了,是一个双赢的好事,应该亲自和老板谈谈,靠张厂长这帮人别指望把事情办好。于光汉说,今天要开乡镇领导会落实救灾,你们先陪他参观,一定要招待好,下午我陪他吃饭我和他谈。   中午张厂长就打来电话,说老板是来拣便宜来的,根本没有诚意。于光汉问了些情况说,你让老板等着,下午我来和他谈。   救灾会结束已是下午五点,于光汉急忙赶到地毯厂时老板刚走。于光汉指了张厂长说,你立即给我把人追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追不回来你立即辞职。   谈判的分歧在土地价格和人员安排上,厂方提出土地每亩五万块,厂房等固定设备在估价的基础上打七折。老板坚决不同意,老板说不管你能值多少,土地给五十万,设备给五十万,否则不商量。   于光汉认为,土地的价格那要看你干什么,如果是建住宅修坟墓,那就要值多少卖多少,但办厂就应该另说。人家来办厂,就是来给你纳税创收增财富,对县里来说,就是扔掉一个旧厂建设一个新厂,即使人家一分钱不出占有土地,对县里来说也应该支持。那年外出考察,一位学者讲得好,说致富关键还是思想,传统的思想认为我的东西值多少就要卖多少,卖不掉放着也是我的财产,而开放的思想却要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东西放着不能流通不能利用,那就没有一点价值,甚至会成为包袱耗费人力财力,只有将死的东西变成活的东西,才能抓住机遇,创造出才富。可惜这样的思想在小县城还没有多少人能够接受,张厂长这样的老古董就更不能理解。于光汉恼怒地长出口气想,真正可怕的是思想的贫穷,是财富观的差别,是怕别人赚钱的小人心理,如果没有一批思想开放头脑灵活的干部,发展致富那才是一句空话。   还真把老板追回来了。老板是个北方汉子,不高大但很精明。老板一脸沮丧说,我再不想讨价还价,我出一百万已经是最高价位了,无偿提供土地的地方也不少,我如果不是看中了你们丰富的土豆资源,你们给钱我都不来办厂。   于光汉说,你说的是实情,我请你来就是同意你的意见,按你说的办。有个话我给你交一下底,你来我们这里办厂,你的厂就是我们书记县长的厂,就是我们全县人民的厂,我们搞合作,就是要双方赚钱,你赚的越多,我们收的税就越多,你放心,在我这里,小农意识不存在,红眼病不存在,让我富不让你富的心理更不存在。我们是合作伙伴,合作就要讲平等,就要讲互利互惠,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老板睁大了眼,想不到一身胖肉有点憨相的县长有如此的气魄,如此的口才。老板上前握住于光汉的手说,你的话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如果真是这样,我现在就可以把合作的事定下来。   这样大的事当然得和牛书记商量,但于光汉相信能够说服牛书记。于光汉正考虑怎么回答,张厂长凑过来说,于县长,这个结果差得太远,恐怕没法向大家交代,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于光汉厌恶地看张厂长一眼,然后说,我们先吃饭,今天我代表县政府请客,今天先交个朋友,明天咱们再细谈。   吃过饭老板要请大家娱乐娱乐,于光汉说没有必要。老板说,在咱们中国,办厂做生意没有政府的支持绝对不行,我请你就是要交个政府朋友,也显示政府看得起我,我们是正直的合作伙伴。于光汉觉得也好,这样可以让人家进一步放心,再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领导就应该放下领导的架子放手抓经济。于光汉点头答应去,张厂长却说他不去,说他就会工作,玩的东西什么都不会。于光汉说,必须得去,不会就学,你需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呐。   县里没有像样的娱乐场所,老板提出到地区所在地玩。好在七八十里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原以为是唱歌跳舞,没想到老板要洗桑拿,说洗过后再按摩按摩,那才叫舒服。于光汉说党政干部不允许异性按摩。老板说不许异性咱们就同性。于光汉觉得老板今天要考验一下他,便严肃了脸说,我有言在先,我这人是讲原则的,该干的一定干,不该干的决不干。老板说,你放心,不该干的我决不让你干。于光汉点点头进了门,大家便跟着走了进去。   本来要派人到省里去跑跑,把两亿元资金尽快落实下来,还没出发,省里已经来了通知,说两亿元已经落实,其中一亿无偿投入,一亿属扶贫贷款。同时要求县里成立一个专门领导班子,上报省有关部门。   这么快有了这么好的结果,真是有点喜出望外。牛书记立即给于光汉打电话,要他马上来一趟。   牛书记的意思是成立一个指挥部,他任指挥,于光汉和王峰任副指挥。再设一个项目管理处,负责办理具体事务。于光汉心里有些想法,觉得项目应该是个政府行为,由县政府来管就可以了,牛书记没有必要亲自插手做指挥,但书记是一把手,人家想领导也没有办法,再说咱还是副县长,代理县长都不是。于光汉什么也没说,只点头表示同意。谈到管理处人选时,牛书记提议让县办马主任来当管理处主任,副县级待遇,付兰当副主任,仍按正科级对待。对此于光汉感到很意外,也无法让他接受。老马人老实肯干,也兢兢业业,搞了大半辈子办公室工作,但老马文弱谨慎按部就班毫无创新精神,更要命的是他没一点旅游方面的知识经验,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担当起如此重任。而付兰人很能干不说,也搞了这么多年的旅游,为此也作了许多准备,也有许多很好的想法。于光汉说了自己的意见,牛书记说,老马当了十多年主任,侍候了几届县领导,资历要比你我都老,更主要的是老马正直稳重,而付兰还有点年轻毛糙,两个亿的项目,没有一个稳重可靠的人怎么能让人放心。   牛书记的考虑也有道理,但他不了解付兰,只看到付兰的外表而不了解付兰的内心。但这样的话又无法直说。于光汉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也要坚持自己的观点,想方设法也要说服牛书记。于光汉详细介绍了付兰如何刻苦学习,如何有创新意识,知识面有多广,也说了付兰的一些设想。牛书记的表情似笑非笑难以捉摸。于光汉心里一下有点虚:付兰不归你主管,你是怎么了解她的。于光汉解释说,我和付兰也算同学,她的书特别多,我有时到她那里借点书。见牛书记仍不说话,于光汉说,马主任确实也该提一提了,但他搞旅游是外行,我觉得提他当副县长更合适一些。   牛书记显然不高兴了。牛书记说,那就上常委会讨论吧。   党委常委会由书记主持,书记的话当然起决定作用。于光汉意识到不能再多说了。昨天为地毯厂的事就和牛书记意见不一,牛书记也认为把地毯厂一百万卖给老板太便宜了,怕有人要说闲话。于光汉坚持自己的观点,费了很大劲阐述才说服牛书记点了头。今天又提出反对意见,于光汉也觉得很不合适:还没当上县长就如此别扭,以后当上了还怎么工作。但事情实在是太重大了。于光汉想想,还是没有办法,觉得还是过后再想办法吧。于光汉把话题转到家庭生活上,问牛书记儿子上大学的情况,语气里明显地带着讨好。牛书记也缓和了脸色。两人说一阵家常话,于光汉才起身告辞。   下午马主任就来找于光汉,诉说他的功劳,希望能得到重用。很显然,牛书记已经把谈话的内容告诉给了马主任,可见两人关系不是一般。于光汉怒从心起。狗日的,身在县府,却讨好那边的书记。说不定老马就是暗探,把这里的一举一动都透给了那边。于光汉给自己倒杯水,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让马主任坐在自己对面,然后向老马作了详细的解释,劝说他放弃当管理处主任。没想到马主任说,我表现再优秀再有能力,在你眼里也不如付兰,你若这样任人唯亲不主持公道,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该说的我就要说,让人们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反对。   于光汉一直认为那天在办公室和付兰的事老马不敢说出去,现在狗急跳墙了。老马不是傻瓜,他认为自己磕十个响头求情,也不如付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知道求情是徒劳的,今天老马来,就是来摊牌威胁。终于凶相毕露了。于光汉咬了牙说,我告诉你,我姓于的还不是那种小人,我就是认为付兰比你有才,比你更合适任这个职务。我告诉你,我和付兰就是同志关系,你如果敢造谣,一切后果将由你承担,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主任说,用不着我造谣,拼命为一个年轻女人争官,你说没有那种关系,谁会相信。说完,马主任起身出了门。   和付兰的事,马主任很可能和牛书记说了。真小看了这个老马。如果牛书记坚持提老马当管理处主任,事情就没法挽回。于光汉坐了想一阵,觉得自己如果再坚持自己的观点,再和牛书记争,事情只能是越争越糟糕,即使老马和牛书记没特殊关系,为了面子和威严,牛书记也会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让步。看来只能让付兰自己去找了,自己去详细和牛书记谈谈,让牛书记了解一下,也许能有挽回的余地。   旅游局和文化局在同一个院内办公,便合伙盖了栋家属楼。家属楼离县委大院不远,天黑吃过饭,于光汉便装了散步来到付兰家。   满床满地都铺了图纸。付兰说,我对南山的地形地貌最熟悉,根据特点,我先弄个大概规划,提出一个设计要求,供专家设计时参考。   规划图都画在整张的白纸上,大概有十几张,可能有几种方案,真是费了不少心血。于光汉鼻子一阵发酸,心里也一阵难受。如果把老马当主任的事告诉她,不知她会是怎样的反应,不知她能不能承受。看来付兰还没有吃饭。于光汉问付兰想吃什么,付兰看着于光汉说,我想和你一起到饭馆吃。   小城就一条街,这个时候一起吃饭,无异向人们宣布一条桃色新闻。于光汉说,我已经吃过了,你看看几点了。来,今天我侍候你一回,想吃啥我给你做。   付兰显然对自己的设计很满意,心里也高兴,她像小姑娘一样一下抱住了于光汉的脖子,跟着就流出了眼泪。付兰在于光汉脸上乱亲一阵,然后擦了眼泪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幸福死了,来,你看着我,我自己给自己做一顿不寻常的饭。   于光汉一下又止不住眼泪。于光汉急忙转过身。这些年他一直觉得对不住付兰,今天的情景更让他愧疚。于光汉拿过毛巾擦干了眼泪,将付兰抱到椅子上说,今天你看着我,你来指挥,我来给你做一顿饭。   吃饭时付兰又说起了旅游规划,于光汉心里又止不住有点发酸:很可能规划会是一纸空文。于光汉觉得还是把事情早点告诉她,早点想个办法,早点到牛书记那里跑跑。等付兰放了碗,于光汉说,有个情况我和你说说,今天牛书记找我商量,说要成立项目管理处,他说要让马主任当管理处主任,让你兼副主任,我提了反对意见,争了半天,牛书记说上常委会再讨论。   这个消息对付兰打击不小,她圆睁了眼半天没一点反应,然后是一脸愤怒。付兰有点激动,她说如果让老马这样的古董主持这个项目,她坚决不干。于光汉说,我反复考虑过了,觉得牛书记还是不了解你,认为你太年轻,怕不够稳重,我想你去找找他,和他谈谈你的设想,我想你的才华肯定能征服他,让他改变主意。   付兰一声不响沉默一阵后,答应和牛书记谈。于光汉说,女同志到人家家里谈不方便,还是到办公室谈好,明天一上班就去,把你搞的图纸也带上,放心大胆地和他说,我想他会考虑你的意见的。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各自皱了眉想心事。于光汉本想说说马主任威胁他的事,但那天的事被马主任看到付兰并不知道,他不想再给她添烦,便什么都没有说。   一早地毯厂的职工便来县委示威,这回他们排了队打了旗子,不仅用人墙堵死了县委的大门,还阻断了县委门前的街道。示威者在横幅上写了反对贱卖工厂,反对瓜分国有资产,我们要吃饭,坚决要求集体转业到旅游部门。对这件事,牛书记非常恼火。和老板签订卖工厂的合同时,他就考虑到会授人以口舌,可于光汉振振有词乱逞英雄。还是年轻气盛经验不足。牛书记给于光汉打电话,要于光汉立即过来一趟。   工人们认识于光汉,不仅堵了不让他进去,还有人喊他卖国贼,贪污受贿犯。这种话像一把刀子,刺得于光汉心疼难忍。于光汉气急败坏地喊,真是好心没好报,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们爱怎么就怎么。有人悄声说,不管要你县长干什么。于光汉返身便往回走。走几步,觉得工人还是不了解他,有必要向工人讲清自己的想法。于光汉回来大声向工人解释,特别强调卖旧厂建新厂的道理。但工人们听后仍然乱骂。说我们快要饿死了,你却胖成了猪,肯定是个贪官。于光汉感到冤枉,这一身胖肉真是把人冤死了,害苦了。于光汉想,世上两种人不能胖,一是官员,一是厨师,可这两种人最容易胖。于光汉仰天长叹口气,再次强压下心里的恼怒。于光汉明白,工人们并不是不明白道理,问题的关键是要找借口集体转到旅游部门。于光汉答应进去和书记商量,工人们才放他进去。   牛书记发了一通火后,才心平气和问怎么办。于光汉说,看来不安排些人也不行,答应他们择优安排,谁表现好安排谁,这样就不会有人再闹事了。牛书记不耐烦地说,工人又不是我们的敌人,费尽心机和他们斗计斗策有什么意思。你弄个择优安排,挑动他们内部争斗不说,咱们也别想安宁,终身大事,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能把谁落下。与其没完没了,还不如一次解决掉。   原想把这个旅游项目办成一流,请一流的管理人员,聘一流的服务人员,现在看来想得太天真了。总共才能用多少人?三百多人安插进去,还能有几个岗位来招聘一流?牛书记的想法于光汉明白,牛书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很久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调动走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维持平安让大家都欢喜就行了,至于以后的事,只能由以后的人管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能按牛书记的意思办了。牛书记说的也有道理,这些人不安排也确实是个问题,两个亿的工程安排几百人也不算啥。也许这就是咱们的国情。于光汉抬头问,是你去和工人们说还是我去说。牛书记说,你先去,万一有什么我再出面。   工人们听了答复,一片欢天喜地。没有谁下命令,大家一个比一个走得快,好像慢了就会惹恼县长收回成命。转眼间一片人就散尽了。   牛书记要接待上面的一个工作检查组,于光汉便回县府。看到付兰在县委门口徘徊,他知道她是在等机会去见牛书记。于光汉说,上午上面要来人,下午再说吧。付兰说,书记忙,不断有人打扰,怕没时间说清,我觉得还是晚上到他家去说好些。于光汉点点头说,晚上我先给他家打个电话,他在家,我就给你打电话,你再去。   救灾的事也得过问一下,看看救灾粮发放到户了没有。马上要开人代会了,代表的大多数来自乡镇,正好下去转转,和乡镇干部们联络联络感情,防止万一,为当选打些基础。   下去需要几天时间,得把县里的事情安排安排。几个副县长都不在。问办公室,马主任赶紧起身说都下去了。马主任的态度和以前一样恭敬,丝毫看不出曾经有过那场谈话。于光汉心里想,小子演戏的功夫还不浅,想捏我一个短处迫我就范,真是幼稚又瞎眼。就算你当了管理处主任,也是我手下的人,你能牛到哪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来大家都很聪明,都下去联络感情去了。这一点于光汉能够理解。县长副县长都要经过代表大会直接选举,县官的命运就捏在代表们的手里,别说落选,就是票比别人少点那也是影响前程丢人没面子的大事。在这样的大事面前主动一点也无可厚非。于光汉决定今天就下去,待在县里说不定再出个什么事拖住下不去。   刚要出门,张厂长又来找。于光汉说我要下去,有什么事你快说。张厂长说,厂里的工人快高兴疯了,又放炮又喝酒还乱吹牛说闲话。张厂长压低了声音说,有个话我觉得还是给你说说好,你听了不要生气。不少人说你拿了老板的钱,老板还请你洗桑拿嫖小姐,所以把工厂贱卖了,工人们一闹事,你害怕了,所以才答应集体转到旅游局。   真他妈的荒唐。于光汉还是止不住怒火中烧。这样低素质的人,转到旅游部门怎么能够搞好工作。于光汉在地上走几步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让他们说去好了。张厂长还要汇报其他工作,于光汉说,我马上要出去,你们的事我再不管,一切你自己看着办。卖工厂的事你们厂领导清楚,你们有必要向工人们说清,如果再有谣言,我要追查你们领导的责任。   和乡镇干部在一起于光汉放得很开,说干工作就扎扎实实干工作,说吃喝就热热闹闹去吃喝。乡干部们也知道于光汉要当县长,招待得比平日更加热情一些。酒喝到半夜睡下,才想起付兰要到牛书记家。急忙给付兰打电话,又发现手机没电关机。只好找固定电话。电话一通付兰先反问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手机打不通,人也找不到,你到底在哪里。于光汉说在乡下,然后问牛书记那里去了没有。付兰说等你没消息,我只好自己去。去得晚了,又不断有人打扰,只简单说了一下,天太晚了,我只好告辞。   问牛书记说什么了没有,付兰说没说什么,临走时只说他会认真考虑。于光汉说,你不要急,常委会估计几天之内不会开,咱们慢慢想办法。   放了电话于光汉无法入睡。看来和牛书记的关系必须要搞好。牛书记是两届的书记了,按说这次应该提拔牛书记到地区工作,不知怎么提了毛县长。牛书记资格老,当然不允许别人动摇他的权威,县长还没当上就和人家讨价还价确实有点不明智。付兰的事不如先让一步。老马在业务上是外行,人也婆婆妈妈缺乏精干,如果付兰真有本事,完全可以把他架空,再说还有我的支持,完全没有必要硬争。这样一想,于光汉心里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中午就打来电话,说明天要开党委常委会。副县长中只有于光汉是常委,县政府这一摊子事当然不能缺席。于光汉决定立即往回赶,回去准备一下,把政府这边该上会的事作个安排。   路上几处在修,回到县政府已经快要下班。把该准备的准备好,于光汉决定晚上到牛书记家去一趟,一来汇报一下,二来也算拜访,看望一下人家的父母家人。打电话联系,牛书记说真不巧,刚才张副专员来电话,说一个老同学来了,要我今晚过去聚一聚,我估计回来就晚了,说不定得住下回不来。这样吧,哪天有空我请你来,我这里有瓶好酒,咱们好好聊一聊。   张副专员和牛书记是同学,两人关系不错,牛书记常往那里跑,也常说和他一块儿当官的就他升得最慢。于光汉觉得是不是真来了同学难说,但牛书记要到张副专员家肯定是真的。于光汉叹口气想,任其自然吧。   常委会主要讨论开人代会换届选举的事,但这些都是老一套,该怎么办都清楚。最敏感的还是人事安排。项目管理处的人事任命根本就不是讨论,而是直接提交会议表决。内容当然是老马任主任,副处级;付兰任副主任,仍然是正科级。于光汉不由得心里一阵恼怒。明明说要在会上讨论,讨论和表决怎么能混为一谈。在表决时,于光汉还是举起了手,他明白,不举手也无济于事,只能让牛书记认为是在顶牛对着干。   散会后没有告诉付兰结果,而是等到天黑于光汉才来到付兰家,他要当面和她说,当面安慰安慰她。   付兰一时还是无法接受,她一连声说真不想干了。于光汉说,其实也就是个荣誉,老马是门外汉,怎么干还得听你的,你完全有能力把他架空,再说还有我给你撑着。事情的发展是变化莫测的,比如我,按说这次只能升个常务副书记,可谁能想到县长的职务却等着我。再说咱们是为了干事情,为了干一件对得起世人的事情,如果老马干好了咱不说,如果干不好,咱找个理由另给他安排个去处,这一点我想我还是能够办到。   付兰再不说什么,但可以看出她心里还是很难受。于光汉说,来,不去想它,我给你讲几个笑话,这次下去听了几个黄段子,还真有点意思。   付兰一脸忧郁说,最近有很多谣言,可能对你很不利,除了说你受贿泡小姐,还说你和我不清白,说大白天在办公室干那事。我想是不是有人发现了我们的事,要不然怎么会传得有根有据。   那天在办公室被老马听到的事他一直没告诉她,现在不说不行了。付兰听了也感到吃惊。老马敢把这种话传出去,说明老马决不是单纯的要挟,而是要一拼到底,决一死战。付兰说了自己的看法,于光汉也觉得是这样。让于光汉想不通的是,一向绵羊似的老马,怎么突然就有了如此胆量。老马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他如此不计后果,于光汉觉得里面必有原因。一种可能是老马傍上了很硬的后台,这个后台足以让他忽略一个常务副县长。另一种可能是和一位实权人物结成了同盟,同盟的力量完全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置于死地。这两个可能都是可怕的。于光汉想不透哪种可能更大,也想不透到底是谁在给老马撑腰。两人沉默一阵,于光汉说,看来我以后也不能常来你这里了,有事我们多通电话,今天我还有些事要办,我走了。   人代会召开前都要开一次人大常委扩大会议,会议的内容主要是大会的准备工作,所以也叫预备会议。扩大会其实就是让各乡镇科局的头头参加,除了讲清大会选举的有关事项,主要是让各部门掌握好自己的代表,及早做好代表的工作,说白了,就是要代表们到时服从领导遵守纪律,该投票的就投,不该投票的不要乱投。人大主任给于光汉打了个电话,说几位代表联名搞了个提案,对卖地毯厂的事提出了质疑。主任说,本来代表要求你在人代大会上解释,我觉得这样会影响你的选举,就决定在预备会上给大家解释一下,大家清楚了对你不利的议论也就没有了。   于光汉感到震惊。他明白主任的话是有意客气委婉,其实就是回答质问,所谓质问,很可能就是那些受贿洗桑拿嫖小姐。这样无中生有的谣言竟要提交人大,人大竟要受理。于光汉提出自己的看法,主任说,问题不止这些,关键是价值千万的厂子只卖百万,导致几百万的国有资产流失,这么大的数字,你认为不应该有个解释吗?再说提出质疑的不是一般的代表,现在不受理,人家到时会在大会上发言,那对你更加不利,我的意思是早点解释清楚对你有利。   于光汉一下认识到事情很严重了。人大主任是前任县长,当人大主任已有两届,和于光汉虽共事多年,但两人没有更深的私交,于光汉还想说什么,但又明白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杨晓升《县级夫人》                   马主任   提出质疑的不是一般的代表,那么这个不一般的代表很有可能是马主任,也有可能是某个不服气的副县长。从主任的口气看,主任也有让说清楚的意思。这么大的事主任不可能不向县委汇报,那么牛书记肯定知道这事,牛书记也是点了头的。于光汉越想越觉得问题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如果说他受贿嫖娼,他可以不屑一顾,因为事情一查就清清楚楚,而国有资产流失,却是摆在面前的一个事实,关键是看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怪不得马主任敢于公开较量,看来人家早有准备,至少是参与其中合谋了此事,并且认为有足够的力量将对手彻底打垮。看来不能不把问题往严重处想了。难道人大主任和牛书记也认为我流失了国有资产?于光汉决定立即找牛书记谈谈。   在牛书记面前,于光汉显得很激动。牛书记给于光汉倒一杯水,然后说,你的事我清楚,但人家提出质疑,我没有道理制止人家,因为这是人家的权力。但你也不要怕,事情会说清楚的。牛书记停顿一下叹口气说,你卖地毯厂的想法不错,好的想法我也有一肚子,但还要考虑人们的接受能力和其他一些因素。我当初就觉得可能要有麻烦,没想到人们会反应这么强烈,还是年轻气盛缺乏经验。让老马当管理处的主任,我就是吸取了教训,考虑付兰年轻,让办事稳当的老马把把关,没想到老马也不稳当,遇事也沉不住气,听风就是雨,急急忙忙就和你对着干。   从牛书记的话里可以听出,这次带头发难的可能就是老马。但牛书记的口气明显是在责备我于光汉不成熟缺乏经验,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作为一把手如此滑头,如此不能主持公道,再解释诉说还有什么用?于光汉欲辩无言,只能无奈地看着牛书记,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都得按他们设置的轨道运行。于光汉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起身出了门。   于光汉还是决定写一个详细的书面发言,把为什么一百万卖厂的原因想法都写清楚,尽量全面地向大家作一个解释。他相信大多数人是能够明辨是非的。   县领导们都参加了会议,会议将质疑放到了最后。于光汉开过无数次会,这次却是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次,前面干了些什么于光汉几乎没有一点记忆,等到让他解释时,他竟紧张得声音有点发抖。好在写了书面发言,要不然前言不搭后语后果不堪设想。念一阵于光汉才止住慌乱,可心里又涌上一股悲哀,想不到竟是这样的下场。他真想撕掉稿子愤然退场,但还是强忍了下来。于光汉的声音充满了悲哀,想好了要雄辩一场,却变成了罪犯检讨,声音悲伤得让人心颤。   没想到唐利生首先质疑,他说,一个副县长不是三岁孩子,自称学过政治经济学,懂得价值规律,为什么把价值一千万的东西一百万卖掉,请于县长直接回答。   愤怒使于光汉勇气倍增,他拍了桌子和唐利生展开了辩论。辩论引出了马主任,两人像护崽的狗,疯狂地扑咬。县委常务副书记和王峰也不时提问一句,话不多,但都是点睛之笔,句句击中要害,句句都把话题引向深入,引向质疑一方,将于光汉引向悬崖。于光汉彻底明白了,在他有当县长苗头的那一天,就已经树起了一帮政敌,马主任唐利生只不过是马前卒。将他搞下台,副书记升县长,王峰升常务副书记,另一个副县长升常务副县长,都能升一升。于光汉彻底心死了,他扔下书面发言稿,愤然离去。   不开灯,屋子里一片黑暗。躺在黑暗的屋子里,于光汉悲愤难平。卖地毯厂牛书记是点了头拍了板的,他不作决定别人怎么敢卖,现在他倒好,今天的会上一言不发,更不作半句解释。于光汉真想把牛书记咬出来,让他来承担责任。但转念又觉得不妥。牛书记点头同意又没有书面记录,人家当然不会认账,不认账事小,得罪了牛书记,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挖墓坑,牛书记一翻脸,一切全完了。于光汉长叹一声。平日都是同事朋友,一到关键时刻便六亲不认,他恨死了王峰唐利生一伙,对张厂长也很是不满: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可就是一言不发。很明显是在观望等待,看哪一方能够最后得势。其实对这种观望派,哪一方得势都不会重用他。于光汉再叹一口气,突然特别想家,特别想自己的妻子。他猛然意识到,家才是最安全最温暖的避风港,可惜这些年忙忙碌碌,把家都给丢了。刚结婚时,他在地委当秘书,那时等不到下班,下了班就骑车跑十几里,到郊区教书的妻子那里,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和妻子亲热一番。是什么时候越来越淡漠了家,他记不清楚,但自从来到这个县,他就很少回家了。起初是半月十天一次,现在一月二十天也不一定能回一次。妻子也四十刚出头,也是如狼似虎正懂得感情的人,妻子寂寞过没有,妻子痛苦过没有,这些都没细细想过,只有那次发现家里的床单上有处污点妻子无法解释,他恨过妻子,也细想过这事。丢了家荒废了妻子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下场。于光汉的心缩成了一团。他突然决定回家。妈妈的,大不了不干这个副县长。于光汉看眼表,已是晚上十一点。他还是给司机打电话,要司机立马送他回家。   敲半天门没有回应,于光汉正在想妻子会不会出去,门却突然开了。妻子很热情,又是接包又是给他脱衣服,然后让他到卫生间洗澡。进了卫生间他觉得不大对劲,急忙开门出来,看到一个背影跑出了门外。   这样的事他早想过,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面对事实他还是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于光汉木然地坐在马桶上。妻子过来说,这么半天怎么还没洗完。看着一脸心虚的妻子,于光汉突然心冷如铁。他推开妻子,穿好衣服,默默地出了门。   屋外死一般地寂静。面对茫茫暗夜,他不知该去哪里。城里的熟人朋友不少,但都不能去,这样的心情,去了没法说清。他想回老家,到母亲那里,在母亲温暖的热炕上躺了,再听一听母亲的诉说。   身上没有证件,于光汉也不想去住旅店,他感到浑身无力,两条腿有点撑不住沉重的身子。于光汉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他决定天亮回老家。   挤公共汽车不比坐专车,走走停停,虽然只有七八十里路,回到老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一路上于光汉关了手机,回到家又觉得不妥,也有点心虚。打开手机,立即就有电话进来。   电话是付兰打来的,问跑到哪里去了,一天打不通。得知于光汉回了老家,付兰立即高声责备。付兰说,你以为躲到老家就没事了吗?你知道不知道是谁在整你,是副书记和王峰一伙,唐利生和老马只不过是两个马前卒,得了许愿受了指使他俩才敢跳出来。于光汉说,那又怎么样,大不了不当这个破官,我也不想当了,他能把我怎么样?付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一条汉子,原来也是个松包软蛋,人家还没正式打你,你就倒了。你以为你不当官就能完事吗?人家知道已经把你得罪了,打虎不死定被虎伤,打不死你他们决不会罢手。你想过没有,如果权掌在人家手里,说你使九百万国有资产流失,这么大的数目,怎么也得治你个渎职罪,让你坐几天牢,把你彻底赶出县府大院也是轻而易举的。   付兰说的不是没有可能,这一点于光汉竟没往深想。于光汉不由心里一阵发慌。付兰说得对,躺了等待他们整治,真是愚蠢可笑。愤怒和仇恨使于光汉勇气大增,他说,你等着,我立马就回来。   付兰说,你别忘了还有上级,还有地委和省委,地委书记对你印象不错,他是在省委书记面前说过让你当县长的。再说你的观点和省委书记的观点一样,书记是有思想有开拓精神的人,他决不会认同他们的观点,更不会认为你流失了国有资产,也不会允许他们这样整你。我已经考虑好了,我现在正在路上,我要向省地领导说明真相,把你解救出来。   告状找领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光汉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知道不仅仅是因为情人的关系,里面还有正义和事业。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付兰已经关了手机。于光汉擦把眼睛,然后给司机打电话,要司机马上来接他。   一早,地委纪委来电话,说有些事情要谈谈,要于光汉来一趟。想不到事情闹到了地委,看来他们确实要将我彻底整死。于光汉心里有点紧张,但觉得也好,说清楚了也好。出发时,于光汉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悲壮,他回头看眼熟悉的县府。这青砖建筑是那样的安静。上车时,出于本能,他想给付兰打个电话。付兰说她已经到了省城。付兰说,不要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要相信党,要相信上级的领导。   地委纪委有人等着,说谈话地点在地区宾馆。于光汉意识到问题不是谈谈那样简单,很可能要隔离审查了。去宾馆时,要他坐纪委的车。于光汉猛然脑子一片空白,腿也禁不住有点发抖,上车时差点绊倒。他想告诉自己的司机给他送点衣物,但话在嘴边,直到车开他也没说出口。   房间在二楼,是个套间,窗上指头粗的铁栅栏让于光汉特别敏感。于光汉呆坐一阵,纪委书记才带着四五个人走了进来。纪委书记亲自给于光汉倒水递烟。一番客气后,于光汉才松弛下来。书记说事情你可能知道了,让你来就是要你解释清楚。   于光汉详细说了理由,书记说,你当了多年的领导,什么是国家的财产你应该知道,地毯厂值多少钱你也清楚,损失这么大一笔国有财产,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很难让人信服。于光汉说这是个思想观念问题,有些地方为了引资还无偿提供土地,再说,如果你们认为是流失了国有财产,我可以把地毯厂再要回来。   书记说,你说得没错,但你应该站在我们的角度上考虑一下问题,如果人人都以思想解放为借口随意处置国有财产,那么国家的财产还会存在吗?你是多年的干部,处置这么大一笔财产,为什么不提交县委县政府办公会讨论;为什么在有人反对的情况下匆匆忙忙处理掉工厂,这些你不觉得反常吗?还有,你说可以把厂子要回来,其实许多贪污受贿的都痛哭流涕表示把钱退掉,但退掉就不算犯法了吗?退掉只能减轻一点处罚。我希望你不要再说空话,从法律的角度来回答我提出的这几个问题。   到底是纪委的人,提出的问题确实深刻,这些于光汉确实没有想过。于光汉只觉得浑身冤屈,真不知道如何来回答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他也无法回答。卖厂是请示过牛书记的,牛书记也是点了头的,现在牛书记他会承担责任吗?况且当时牛书记点头就很勉强。于光汉一直以为一肚子道理,这时才感到什么叫有口难辩。   于光汉说不清,书记让他好好想想,然后结束了讯问。   一连几天没人再来,虽然可以看书看报看电视,但于光汉心烦意乱,什么也看不进去。于光汉感到度日如年。他估计人家肯定在作调查,也许已经到家里作了搜查。家里的钱物都由妻子管着,于光汉很少过问,究竟有多少钱财于光汉不大清楚。这些年虽没受过贿,但熟人朋友送点礼是有的,累计起来可能也值些钱,更主要的是这些年吃喝不花钱,花的钱也大多由司机报销了回来,工资基本交给了妻子。另外妻子在教育处也是科长,她也有条件收些东西,不知妻子有多少这些灰色收入。于光汉算算,也算不出家里能存多少钱,他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万。如果在二十万以下就不会有事,如果在二十万以上就麻烦了。   于光汉算算,被隔离有五六天了。也许短时间内不会有个结果。即使家里没有不明财产,人家认定你流失了国有财产,也够判你几年刑的。于光汉不禁仰天长叹。世上的屈死鬼历来就不是一个两个,存在的事实并不等于人们认可的事实,存在的事实更不等于法律事实。于光汉再次想起少年时的一件事。那年暑假被派去给生产队放牛,牛和牛打架时一头牛的眼睛被另一头划伤,生产队长匆匆看了看伤口,就认定牛眼是被人打坏的,带他放牛的老汉不敢反驳气势汹汹的队长,更怕自己承担责任,便违心地也说是于光汉打坏的。为给牛治眼,于光汉全家几乎倾家荡产。直到现在,也没人相信牛眼不是他打坏的。于光汉再次仰天长叹。自古官场险恶,牛光汉想,如果这次能平安出去,再也不做这破官了,平平安安当个老百姓过一辈子也不错。   终于有人来了,没想到来的是地委主要领导。书记专员亲自来,问题是很严重了。于光汉一下浑身冰凉,面无血色,坐在那里没了反应。地委书记拉起于光汉的手说,委屈你了于光汉同志。于光汉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书记又说,经审查,你是清白的,你是个好同志。   像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娘,于光汉呜的一声扑在书记怀里,声如牛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书记扶于光汉坐下,擦了擦眼睛说,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作为党员,应该经得起考验,就像过去说的,要不怕审查,不怕开除党籍,不怕老婆离婚。   牛书记带领县里一帮领导也进来了,其中包括副书记和王峰。大家一一握手,不少人拍拍于光汉的背表示安慰。于光汉擦干眼泪,什么也不想说,呆呆地坐了。地委书记说了不少,但于光汉头脑一片混乱,几乎没听清书记说了些什么。   县领导要在酒店摆一桌,给于光汉压惊接风。入席后,于光汉没有一点食欲,看到饭菜就有点恶心,接着胆囊也疼了起来,而且越疼越厉害。牛书记看着于光汉说,你瘦了不少,先到医院查查身体,过两天我再接你回去。   于光汉觉得也好,便住进了地区医院。   平静下来于光汉就想明白了,他猜想这次能出来,肯定是付兰奔跑营救的结果。打电话去问,果然没错。付兰说,我好不容易见到了省委书记,详细说了这里的情况,书记也火了,说有些地方为招商引资,几百亩地就卖一块钱,这怎么能叫国有资产流失。然后省委书记亲自给地委书记打电话,要地委领导专门听听我的汇报,还说于光汉是个有能力的干部,如果没有受贿,就不要再审查。我回到地委一汇报,你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于光汉不想细问付兰是怎么向地委领导汇报的,他相信付兰的聪明和能力。这一阵付兰肯定累坏了,于光汉反复叮咛付兰要好好休息后,结束了通话。   第二天付兰就来到了医院。于光汉确实瘦了不少,但了解到并没什么病时,付兰说,人代会马上就要开了,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现在就认输,你得马上回去,你要以常务副县长的身份继续主持工作,彻底挫败他们的一切阴谋。   于光汉说,这次被双规审查,代表们都知道了,能不能被选上都很危险。付兰一脸笑说,你想错了,那个老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骂县里的投资环境差,某些领导的素质低,然后决定放弃建厂。县里也想撕毁合同。双方都愿意,原来的合同也就废了。这一来在中层领导中引起了强烈反响,都骂县里某些领导思想僵化,说人家来建一个厂每年纳不少税不说,还可解决几百人就业,现在老板一走,一百万没了,一个厂也没了。我抓住这一点,让人在下面广泛宣传。现在,下面都快把你传成神了,说你是咱县的大功臣大救星,是得了天时的神,只有你领导咱县才能富起来,南山的旅游也才能发展起来。大家都盼着你快回去哩,我想你应该立即回去。   付兰的话让于光汉有点激动,他在地上来回走一阵说,你先回,我下午就赶回去。   林小麦是个科长,还是个文学青年,更重要的,还是一个漂亮女青年。这个漂亮女青年想把官做大点,做到副县级。但是她必须走上一个楼梯,走到一个房间里面去。有一天,她真的走上了这个楼梯,也走到了这个房间里面去了,可不一会儿,她却从这个房间里逃了出来。她为什么逃出来?她把官做大了吗?   林小麦拐进开发办机关大院的时候,看见副主任邢文通的桑塔纳2000从自己身边无声地滑过去,透过车窗,邢主任好像回头看了看,那目光就缎带一样铺在了林小麦脚下。林小麦心里一笑,下午的阳光一天一地地泻下来,追着她,照着她,她一眨眼、一挺身都有了异样的感觉。邢主任下车,和司机说着什么,林小麦感觉邢主任是有意在等着她,就加速蹬了几下,抓紧把车子放好,走过去,冲邢主任一笑。邢主任也笑了笑,问:“忙什么呢?”   “去南方考察的事呗。”林小麦感觉邢主任的笑不是领导对下属的笑,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笑,林小麦的角色就不由自主地调换成了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的样子,有些撒娇的味道了。接着说,“反正都是为你们忙。”   邢主任呵呵笑了,说:“林科长有情绪了?是不是影响你写作了?”   林小麦说:“我都不知道写作是什么感觉了。”   邢主任说:“这可不行!瀛州市可以少一个女干部,万不能损失一位艺术家,不要搁笔呀,我还等着看你的大作呢。”   林小麦涩涩地一笑,说:“还大作呢,我连感觉都没了。”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一朵梧桐花正落在邢主任头上,林小麦忍不住噗嗤就笑了。邢主任说:“我和林科长说话有人嫉妒呢!”说着摘下花,说:“什么花呀,不让我和林科长说话。”   林小麦说:“是邢主任自己走花运,可惜不是桃花运。”   邢主任又呵呵笑了,说:“不能得罪作家呀,不然会被丑化的。”说着,拿着花闻了闻,问:“这是什么花?我还从来没见过。”林小麦说:“这梧桐花在机关大院开了多少年了,领导们竟然不认识,太官僚了。”   “梧桐树也开花?这我还是刚知道,接受批评。”说着,就拿着那朵花继续上楼走了。林小麦也往自己的办公室走,禁不住回头看了看那棵梧桐树,初春的阳光下,梧桐树显得格外挺拔,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满树的梧桐花就已经灿烂地开了,微风中一缕缕香飘过来,缠绕着林小麦,让她的心也随着那香飘来荡去,很久都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好。   和邢主任认识说起来并没有戏剧性。那一年,林小麦写了一篇关于瀛州民营经济发展情况的调查报告,年底得了市长特别奖。当时邢文通在政府办公室工作,参评的文章是关于经济发展环境的,也得了市长特别奖,参加完发奖仪式,两个人互相认识了一下,相互印象都不错,后来听说邢文通出国上学了,回来后没想到直接安排到开发办当副主任。邢文通还没有忘了林小麦,一见面就说:“林科长,咱们算不算有缘?”林小麦有口无心地说:“不但算,说起来缘分还不浅呢。”说真的,他来当副主任,又主管林小麦,林小麦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都是搞文字的,工作配合起来更容易沟通。确实,两个人共事三年多,号称开发办的黄金搭档。   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她还在回味着和邢主任的对话,怅然若失地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准备赴南方考察的用品,无非是一些办公用品、一些常备药品、几包面巾纸。她看了看人员名单,主管开发的副市长赵基明带队,邢文通和各县开发办主任参加。女性只有她一个,林小麦隐隐感到,这次活动对她个人的意义非同一般,心里不免有些激动,思绪就有了翅膀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这次县级干部提拔这件事上。   年前,原开发办主任心脏病发作去世,主任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按照惯例,人选就在主管办公室的副主任许见群、主管招商的副主任邢文通两人中间。对于林小麦来说,这两个人谁最后胜出,意义尤其不一样。按说到今年,她已经六年正科经历,又是女干部,按照各级配备女干部的需要,这次她有希望补上副主任的缺。关键就看许见群主任和邢文通主任谁能当一把。   她正想得入神,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苏芳的信息。苏芳是林小麦的大学同学,在瀛县县委办公室工作:“坐在司机后边,走在领导旁边,关键时候抢在别人前边。”林小麦笑了,苏芳爱给她发信息,只要收到有意思的信息就给她发过来,但是这种内容的信息还是第一次,苏芳一定知道了些什么,她在提醒她。她给苏芳回了电话:“哎,什么意思?”   苏芳笑了,说:“算你聪明,从河南来了一个大师,道行挺深的,让他给咱们看看,你也来吧,挺准的。”   林小麦说:“我没时间,晚上在一品香饭店吃饭,办公室安排的,看样子很神秘。”她真有心让人看看自己今年的运气,更确切地说,是官运。林小麦说不出对易数卦理的感觉,既找不出理由让自己信,也没有理由让自己不信,也看过几次,好像有点意思,但都不是很准确,让林小麦对这种神秘的东西很失望,也不再去看。但是现在面临关键时刻,心里就希望冥冥中有什么天机。   苏芳就说:“要不这样,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让他给你看看。”   林小麦告诉她生日,电话就撂了。   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说:“林科长,晚上吃饭邢主任参加,一起走吧。”   林小麦心里一喜,急忙拿出简单的化妆用品,修饰了一下。上车以后,邢主任看了林小麦一眼,说了一句:“小林今天好好表现表现,多喝两杯。”林小麦下意识地看了看邢主任头顶,好像那梧桐花还在那头顶上一样,不由自主地笑了。邢主任说:“林科长笑什么?是不是梧桐花又掉到我头上了?”   林小麦看了看邢主任稀疏的头发,说:“你是不是希望梧桐花长到头上?”   邢主任一听,摸了一下头发,呵呵笑了两声,佯装长叹一口气,说:“唉,把青春和头发都献给瀛州啦。”   办公室主任也叹了口气,说:“唉,难怪咱们开发办的人说,看人家邢主任和林科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说得一点不错,你们确实很般配。”   邢主任说:“也就你的嘴这么不负责任,咱无所谓,要影响了人家林科长的终身大事,责任可就大了。”大家一阵大笑,都知道林小麦的丈夫在车里和一个小姐鬼混,后来两个人睡着了,第二天被人发现后,两个人都被闷死了。毕竟过去两年多了,大家也不忌讳,但是在邢主任面前,这个玩笑让林小麦好一阵心酸。   这两年,林小麦一直一个人过。别人还以为林小麦旧情难忘,只有林小麦自己清楚,她是在寻找呀。她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刚大学毕业。她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身边都是社会底层的人,那些和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大多和她一样灰头灰脸的,一天到晚连件干净衣服也穿不上,她想要的爱情她连影子也看不见。所以当那个后来做了她丈夫的人穿着一件白衬衣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只是认真地看了看他雪白的衣领,就暗暗地发誓,如果他连着三次衣领都这么白就嫁给他。丈夫一直到死衣领都这么白,可是林小麦从结婚的那一天起就后悔了。那个被白色的衣领包裹的身体,是那么瘦弱和苍白,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游戏机和玩麻将。林小麦几乎每次做爱都会哭,一开始丈夫以为她是兴奋,很得意地过来抚摸她,后来时间长了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有一次他们在高潮的时候,丈夫突然说:“你爱我吗?”林小麦扭动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没有说过“我爱你”三个字。这一次也一样。林小麦和丈夫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丈夫从那天起常常喝醉了酒,也很少碰她,再后来就常有不三不四的女人往家打电话。林小麦知道自己伤害了丈夫,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把这三个字看得太重了,甚至比生命本身还要重。像她这种出身的女人,几乎什么也守不住,只有这几个字,可以悄悄地、不露痕迹地留下来,她把什么都交给了卑微的命运,只有这三个字,一直到丈夫死她都没有说过。   那三个字该给予谁呢?她不再说话,一直望着窗外,心里一遍又一遍酸楚地问自己。瀛州市的春天还是很美丽的,街两旁的观赏桃花开得十分茂盛,金黄色的小月季也不甘于后,在鹰爪槐和冬青的簇拥下张扬着艳丽的色彩。斑斓的路牌广告一闪一闪飞逝而过。很快到了一品香,见饭店的女老板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一看见他们的小号车就奔了过来。邢主任迅速和她握了握手,就进了雅间。   他不愿意让太多人看见他在饭店吃饭。   雅间里还有几个人,教委主任、计生委主任、统战部副部长、林业局局长,说真的,林小麦比较欣赏的只有东方线路板集团董事长吴大为、瀛县县开发办主任蒋昆两个人。虽然都是熟人,但是这几个人还是让林小麦有些不自在。自己一个小科长,坐在这个场合是有些不合适的。她怪自己当时没反应过来,也没问一下都请谁。   这时,座位最靠外的吴大为说:“今天有我在,不能让女士请客,不能让你们官场的人请客,各位别让我栽面。”   瀛县县开发办主任蒋昆说:“你坐的位置就是掏钱的,还用着自我提醒。”   计生委主任说:“吴老板进步挺快,让邢主任管得文明多了。”   吴大为说:“你多文明,一心扑在育龄妇女身上,真干实干加巧干。”   “哎哟,邢主任,你听他们,这语言也太不卫生了。”女老板声音娇滴滴的,好像不愿意了,但是话又是冲着林小麦说的:“你说是吧,女秀才。”   吴大为赶忙佯装打自己嘴巴,一边招呼林小麦点菜点菜。林小麦说:“有这么多领导,哪有我点菜的道理?”   吴大为说:“今天就你先点,你是邢主任今天特意嘱咐要请的,谁说了也不算,我做主你先点。”邢主任和其他几个人也都帮腔,林小麦一看没办法,就点了一个鲍汁鸡翅。其他人都点了一些高档菜,菜名字都很新鲜,林小麦记不住。不过她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参加今天这个场合了。她抬头看了一眼邢主任,正巧邢主任也正看她,她的脸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红了。林业局局长擅长讲黄色笑话,引得饭桌上不断哄堂大笑,平时这些人都正襟危坐的,八小时以后像换了一个人。酒喝得很快,一瓶五粮液很快就见底了。林小麦瞅准了机会,敬了一圈酒,说了一些酒场常见的辞令。到了邢主任那里,邢主任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大家说:“咱们这个林科长,小女子不简单,开发办的大手笔,更重要的,还是作家。我们开发办藏龙卧虎呀。”他的话音一落,这些人就纷纷敬林小麦酒,喝到最后,林小麦就有些晕了。   邢主任兴致很高,见服务员又上了一瓶,说:“怎么就拿了一瓶?吴老板舍不得让喝吗?”然后“啪”的一声拿出一嘟噜钥匙,对林小麦说:“去,叫司机上家拿去。”林小麦听见这话愣了,她看了看邢主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肯定是没喝多。周围的人都在抢着要酒,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但是林小麦的心里还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波动。灯光很暗,像有一层黄色的雾弥漫着,借着酒劲,人们的情绪空前的饱满,这情景却让她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沉。一直到了十一点,领导们才意兴阑珊地提出结束。在和邢主任告别的时候,他们一一和邢主任握着手,说的几乎是同一句话:“邢主任,你放心吧,我们心里有杆秤,弟兄们一定会积极做工作。”   林小麦明白了,这是一顿不同寻常的晚餐。   送走了邢主任一行人,林小麦急忙赶到苏芳的住处,苏芳少不了又是一顿埋怨,让初次见大师的林小麦很难为情,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就只好没话找话说:“大师,和以前相比,我们瀛州市的夜晚还是很有魅力的,我们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对外开放工作。”大师听了这话,盯着林小麦看了很久,林小麦感觉空气在一点点变冷,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都发毛了。大师沉了很久才说:“林科长,你现在心有妄念。你是佛灯火命,天时不对,今年你动不了。”大师的语音很冷,让林小麦有一种恐惧。林小麦接着问苏芳的卦象怎样,大师竟然有些难为情,吞吞吐吐地念了一句《红楼梦》中的唱词: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然后就不再说话。苏芳也很着急,多次问大师,但是大师总是不置可否的样子,问急了,就是四个字:“不说也罢。”两个人都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从飞机上看,云彩好像从大地上长到天上的,那美有一种根性。她坐在赵市长和邢主任后边,千方百计越过他们的头顶看窗外的景色,他们两人的头向左晃,她就把头向右移;他们的头抬起来,她就伸长了脖子。邢主任看见了,问:“想看云彩?”林小麦不好意思地笑了。   邢主任说:“咱们换换位子吧。”说着就要站起来。恰恰在这时,空中小姐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达深圳机场了,邢主任只好笑笑说:“只好回来的时候再看啦。”林小麦感到有一种暖流,从邢主任的话语里奔涌过来,林小麦看云的目光就变得有些迷离。   先期到达的人已经到机场迎接,下了车,蒋昆似乎是不经意地说:“林科长,你还是和领导们上一辆车吧,这帮开发办主任可是如狼似虎呀。”   邢主任哈哈大笑,说:“老婆管不了了,小姐找不到了,林科长危险系数就大了,好,林科长,上我们这辆车,离他们远点。”大家就笑,林小麦和邢主任上了一辆车,透过车窗,她看见蒋昆冲她挤了挤眼,但是那眼神里多了一些内容,林小麦心里一热乎。在大学的时候,蒋昆比她们高两届,学体育专业的,因为同乡的关系,他们就认识了。蒋昆还给林小麦写过一封类似求爱信的东西,林小麦发现两页信竟然出了6个错别字,就把错别字改过来之后,把信还给了蒋昆,之后谁都没再提这件事。蒋昆和原来人事局副局长的女儿结婚,之后一直官运亨通,24岁任瀛县体育局办公室主任,28岁任瀛县县委办公室行政科科长,去年瀛县开发办主任因受贿罪被拘捕,39岁的蒋昆一夜之间成了瀛县开发办一把手。这些年,在大家眼里,蒋昆和林小麦是很般配的一对,但林小麦对蒋昆一直没有情绪,就像两条平行线,远处看起来很近,走近了才知道永不能相交。可在官场,林小麦还是相对更信任蒋昆,两人关系还不错。   邢主任兴致很高,一路上有说有笑。问了一句:“林科长,在作家的眼里是不是人间处处景呀。”   林小麦认真地说:“也许吧,作家必须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邢主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官场一时荣,文章万古长,要接着写呀。”   这话让林小麦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林小麦就问:“邢主任,你过去是不是文学青年?”   邢主任说:“不光是文学青年,我那时立志当作家,后来误入歧途,进了官场。”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让林小麦对这个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深圳的街道犹如盛装的女人,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邢主任和林小麦也不再说话,好像很专注地看着窗外,但林小麦感到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情绪在两个人之间流动。   到了宾馆,不知组织考察的人怎么想的,把她和赵市长、邢主任和赵市长的秘书安排在八楼,其余的县开发办主任都在七楼,这让林小麦心里很不自在,但是也不能说什么。当天晚上,参加了当地政府的招待会以后,大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有几个县开发办主任凑在一起打升级,也有的出去看夜景。很渴望出去转一圈的林小麦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任务,加上是个女干部,不知道根底的县开发办主任谁都不好意思约她出去,她就自己在房间里看电视。快九点的时候,房间电话响了,她一接,竟然是赵市长,赵市长说:“林科长嘛,我是赵基明,你过来端点水果,我房间的水果吃不了。”说完电话就放了。   林小麦的心一紧,好像知道这件事迟早要来,又有些难以相信。平时和赵市长也常见面,但都是在人群里,她甚至认为赵市长都不可能看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今天,赵市长亲自打电话叫她,让她的心一时很有几分复杂。她的房间和赵市长的房间只隔着邢主任的一个门,但那一瞬间竟感觉距离很远,走廊像是有无限长,一直延伸着。她先打开门出去看了一眼,走廊上没有一个人,静得让她的心里发虚。她又轻轻把门关上,整理了一下头发,镇静了情绪,几步就到了赵市长门前,刚想敲门,门自动开了。赵市长顺势就坐在了沙发上,然后用手拍着沙发说:“坐吧,坐吧。”眼睛却看着电视。   林小麦没敢坐,就在那里站着,叫了声:“赵市长,您好。”   赵市长答应了一声,说:“挺辛苦呀!”   林小麦说:“没事。习惯了。再说,领导们也很辛苦。”   两人都不再说话,林小麦趁机看了看房间的环境,豪华的装饰灯发出白刷刷的光,雪花一样一片一片地落在嫣红的地毯和米黄色的沙发上,床头灯也亮着,昏黄的灯光暧昧地笼罩着宽大的双人床。林小麦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哪里被撞疼了,又觉得像没睡醒的时候,突然被泼了一盆水,激灵一下子醒了。她看赵市长的目光就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有点像看电视剧里演员的感觉,市长的表情,市长的语调,市长的心态,一点也没错过林小麦的眼睛,可林小麦怎么看也知道那是演的,天底下哪里有一个叫赵基明的人呢。   赵市长还在看着电视屏幕,看起来面无表情,说:“挺能写,啊,女秀才,女秀才。”   林小麦说:“谢谢赵市长。”不知道为什么,赵市长的表情让林小麦紧张的情绪反而松弛了,她看了看房间的水果,一盘芒果,一盘青橄榄,一盘桂圆,准备得并不多,压根不存在吃不了的问题,自己端不端呢,端哪一盘呢?   赵市长说:“对政府工作有什么意见?”   林小麦说:“挺好,您工作大刀阔斧,很有力度。”   赵市长不再说话,好像很认真地看着电视,但是另一只手又不停地换着频道。赵市长不再招呼她坐下,好像在赌气,又好像在等待,任由她尴尬地站着,好像她不存在一样,林小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灯光下,赵市长的脸色白得有些发青,看似随意,举手投足却有一种很表面化的倨傲。林小麦猛然感觉这不是两个人的距离,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距离,而是一个人和一架权力机器的距离,这距离是无穷远,没有终点,没有尽头,只在职务升迁的利益关口有一个交点,这交点就在林小麦脚下,只要往前迈两步就能找到。可是,林小麦害怕了,那种恐惧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这个豪华的房间在一瞬间到处充斥着玻璃的划痕,一道一道的,布满了林小麦的心头。林小麦像是走了漫长的路程到了这里,但是,到达以后才突然发现,她要的东西需要把她的皮肉都撕了去。林小麦心疼了,舍不得好端端的皮肉,可是,回去的路又是那么漫长。   杨晓升《县级夫人》                   王秀云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林小麦觉得自己该说走了,可是,她觉得机会难得,工作这么多年这么近距离接触领导还是第一次,是不是应该推销一下自己、提点要求?她在心里反复酝酿应该说出的话,每次话到嘴边,就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自己,她反复衡量,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赵市长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工作上有什么想法,可以提。”   林小麦说:“请赵市长多指导。”说完这话林小麦就有些后悔,应该提要求呀,为什么不提呢?林小麦心里有些灰,感觉越来越不好,就说:“赵市长房间的水果也不多,您留着自己吃吧。”   赵市长说:“我吃不了,吃不了。”赵市长大概意识到了林小麦要走了,语气显得有些急促。   林小麦说:“赵市长今天您很辛苦,要不您早点休息,我端一盘芒果吧。”林小麦说着,就去端了芒果准备走。   赵市长说:“把青橄榄也端走,我不爱吃。”   林小麦就有些迟疑,如果端了青橄榄,赵市长房间里就只剩下桂圆了,就端了青橄榄,把芒果放下了。   赵市长说:“怎么放下了?把芒果也端走吧。”林小麦这才知道赵市长看着电视的眼睛始终在注视自己,心里就更虚了,没办法,林小麦只好说:“谢谢赵市长。”就一手端着芒果,一手端着青橄榄往外走。林小麦回到自己房间,心里莫名其妙有些酸,可是又觉得有些好笑,真难为赵市长了。   林小麦并不迂腐,她知道赵市长让她干什么去,她也知道有多少女人为了这一时刻费尽心机,当初有些人安排房间的时候也未尝不会有些暧昧的联想。她自己也知道机会难得,可她实在没有和赵市长发生一点事情的愿望和兴趣。可是,转念一想,现在正是大面积提拔时期,自己只要一妥协就可以心想事成,自己这样做的结局只能适得其反,错过这次一步登天的机会事小,如果因此失去了领导对你的欣赏和器重,还要多熬多少岁月,多走多少弯路啊!   林小麦对着窗外灯红酒绿的夜色,心里被一种灰色的情绪弥漫着,她忽然有一个念头,想给邢主任打一个电话。那个念头那么强烈地诱惑着她,让她几次都拿起电话,但每次都放下。她隐隐觉得,今晚如果是邢主任给她打电话,她的心情会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一时间又被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折磨着。最后她把目光定位在那些新鲜的水果上,对自己说:“管他呢,先吃了再说。”林小麦吃了一些绝顶新鲜的水果,索性离开房间,来到宾馆外面。下午来宾馆的时候,她看见宾馆附近有一个湖,水是绿的,翡翠一样倒映着几朵硕大的云彩,沿湖是叫不上名字的南国树木花草,湖面上有几个精致的亭子,不大,从车窗望过去,那些亭子像在水面上轻悠悠地晃动。她径直来到湖边,思绪在湖面上飘荡着,被倒影的灯光一点点扩散,远处的树隐在黑暗中,山的影子一样嶙峋着,星星远远地看过来,目光把林小麦的一生都看过了一样。林小麦感到自己成了一片树叶,从北方飘到南方,从前生飘到今世,只为了找一棵树,找一片和她息息相通的树叶。可是这路途太曲折了,找来找去竟然在一片盐碱滩上蹒跚了许多年,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林小麦不知道邢主任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湖边,她惊喜地叫了一声“邢主任!”然后,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吃惊,说:“你也有这种雅兴?”   邢主任说:“你以为只有你才有这种心情?唉,我发现晚上看湖比白天美。”   “因为黑暗遮盖了它们的缺陷。”林小麦说完这话,心里有一种缓缓的伤感,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眼睛望着粼粼的湖面,她接着问了一句,“邢主任,你说什么是迷失?”   邢主任好像只顾欣赏湖水,很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小麦,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林小麦一愣,这么多年,身边的人都叫她林科长、小林、林小姐,小麦的名字已经很少被人这样叫了,尤其是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在邢主任低沉的声音中出现,又是这么一个话题,林小麦禁不住深深地看了邢主任一眼。是啊,那些诱惑自己在从政的路上不停跋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心底最深处真的是想要一个县级待遇?不是,林小麦知道自己不是,往事一瞬间滑过她的一生,那个白色的衣领清晰地来到了她的面前,像一片树叶,在迷蒙的夜色中晃来晃去。她是一个平民的女儿,始终认为自己是没有资格没有可能享受爱情的,于是她把自己的青春交给了一个白色的衣领。可是,她那份爱呢,没有因为她出身卑微而泯灭,那么完整地保留在她的心里,没有给过任何人。林小麦想告诉邢主任:我只是想有一个人,让我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我就想有一份尊贵、浪漫、长久的爱!可是,她怎么说呢,怎么和邢主任说呢?   邢主任说:“如果你把从政的经历当作体验生活、了解社会的一种途径,我支持你;但是,你要是把从政当作生活的方向和目标,我是不赞同的。不是你干不好,你干得很好。但是,你应该去做一些对社会更有价值的事情。你的文章我看过,你很有天赋,应该坚持下去,继续创作。”   她说:“邢主任,你说这个世界需要我的一本书吗?”   邢主任说:“这个世界更不需要一个小政客。”   林小麦想起在赵市长房间里发生的事情,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邢主任看见了,沉吟了一下,伸出手替林小麦擦了眼泪,那手很柔软很温情,带着林小麦久已陌生的男人的气息。林小麦的眼泪像是刻意挽留这双手,止不住地流着,邢主任也不说话,索性把林小麦揽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林小麦的后背,林小麦感觉自己被一点点唤醒了。夜风习习而来,裹挟着白天的浮华,让她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和战栗,她意识到自己是渴望眼前这个人的拥抱,甚至渴望做一些更深的事情,可是她不能够,她担心那样邢主任会小看了自己,她呼地一下子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故意把脸上的眼泪蹭到邢主任的衣服上,一转身,跑了。   第二天,深圳市开发办组织了几个职能部门谈经济发展环境问题,赵基明市长和邢主任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和对方谈笑风生。林小麦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来深圳的第一个晚上自己经历的一切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开会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中午吃饭的时候,林小麦实在没有胃口,只吃了几口菜,还挺辣,林小麦忍不住咳嗽起来,抬起头,看见邢主任的目光远远地抛过来,竟有一些说不出的委屈,一时竟哽住了,什么也吃不下去。这么多年,林小麦还是第一次吃不下饭。回到自己房间,林小麦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任由泪水在脸上泛滥,听见敲门声,心里竟一哆嗦。开门一看,服务员说,隔壁先生让给你送点饭来。林小麦接了饭,泪水就更止不住了,哽咽着说了一句谢谢就赶快关了门。邢主任就在隔壁,那柔软温情的手伸手可及,可是邢主任不会像赵基明一样给她打一个电话,暗示什么,甚至下午开会的时候,邢主任好像没看见她一样,始终没给她说一句话的机会,让林小麦的心里一直很不踏实。但是第一次和领导们出门,林小麦也不敢过分分心,两个人一起开了几天会,更多的时候是两人心领神会地互相望一眼,也没再说什么,林小麦一直被一种温暖又伤感的情感笼罩着,几天竟瘦了一圈。   几天的考察很快就结束了,告别深圳瓦蓝的天空,林小麦看了一眼机场上空的云彩,有一种很深的失落。她清点着人数,最后一个上了飞机。大家都纷纷落座,林小麦正四顾茫然,听见邢主任叫她:“林科长,坐这里。”邢主任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远远地向林小麦招手。林小麦走过去,问:“邢主任有什么指示?”   邢主任说:“你不是想看云彩吗,坐我的位子。”说着就站了起来。林小麦心里一热,也不再说什么,就坐过去。邢主任就坐到了后排。奇怪的是,赵市长也没有坐自己的位子,而是坐到了她的身边。林小麦尽情欣赏着一路的白云,两人几乎没说话,只是快到机场的时候,她眼睛的余光里看见赵市长一手拿着笔,一手在上衣口袋里摸来摸去。林小麦急忙从笔记本上撕了一页纸,递过去,赵市长眼睛放着光,接过纸以后写了些什么,林小麦故意把头扭过去,没有看,还把笔记本放在座位上,以备赵市长接着用。临下飞机的时候,赵市长把一张纸条给了林小麦。   林小麦一看,只见赵市长写着:我们可以多研讨交流一些问题。然后是电话。林小麦也给赵市长留了单位和家庭电话,她直觉赵市长会给她打电话。她既期待这件事又害怕这件事,回到瀛州市后,心里几天都惴惴不安。   〖BT3〗三   星期二上午,召开全市对外开放会,有两个议题,一个是学习深圳经验,优化开放环境;另一个是省里拨了900万元扶持基金的发放问题。几个县开发办主任都就这次考察情况进行了发言,蒋昆提出要大力度营造开放环境的建议,让赵基明市长非常激动。赵市长说:“深圳这样一个经济高度发达地区仍然需要解放思想,何况我们瀛州市。我们是经济欠发达地区,和人家本来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如果再不加速发展,差距只能越拉越大。我们有些同志总是强调体制障碍。不错,我们现行体制是存在一些问题,对经济发展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但是,我们和这些发达地区是在同一个体制背景下,人家能找到发展的突破口,我们却只是在这里怨天尤人。温州面临的体制背景和我们是不是一样?人家能在零资源基础上发展起来,我们为什么不行?体制对他们网开一面了吗?有的人说我们的思想不够解放,我看不对。怎么不够解放?有的人谋取个人利益的时候思想解放得很,力度大得很,措施多得很。只是用来发展经济的时候,用来为人民做点事的时候就放不开手脚了,这原因那原因就多起来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而是在于我们是不是把人民群众放到了心上,把党的事业放到了心上。”   蒋昆就坐在林小麦身边,对林小麦说:“怎么样,我汇报得不错吧?”   林小麦说:“怎么,你认为自己又干了一件正事?”   蒋昆说:“我起码证明了,你不要的,都是优秀的。”   这话让林小麦听起来格外刺耳。看他这浅薄的样子,林小麦为当初的选择有几分庆幸,就有些不以为然地反问了一句:“比如你?”   “也许吧,但是,我得到的比我失去的多。”   林小麦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对蒋昆说:“那就好,你觉得幸福比什么都好。”   蒋昆却又留了余地:“也许是我自己的判断,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你。”   林小麦心里拧着鼻子哼了一声,嘴上却说:“谢谢,有时,看见你很成功,很满足,我很替你高兴。咱们学校从政比较出色的还就数你了。我盼着你取得更大的成就。”   蒋昆作出很受鼓舞的样子,凑近了林小麦说:“你说咱们还有可能吗?”   林小麦知道他假惺惺,他不可能做一点有可能影响他仕途的事情。但是,她也只能假戏真做,因为官场上是不能轻易得罪人的,一个小石头子就可能绊你一个跟头。何况自己是一个女人,在瀛州市孤军奋战,在一个男权世界里,自己的政治梦想更是命若琴弦,一不小心就可能前功尽弃,甚至在你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身败名裂。蒋昆是个手眼通天的人,他一句话就可能毁了自己的前程。她不能轻易给自己的道路设障。她笑着说:“只要嫂子愿意,我没意见。”   蒋昆没想到林小麦这样说,等于拒绝了,又等于接受了,一时竟然没了话。他不再说什么,开始盯着主席台,好像认真听会的样子,高高的主席台上,赵市长还在慷慨激昂地讲话。   林小麦开始进入游戏阶段,给领导们画像,一般她也按照级别画,先画赵市长,她截取了赵市长说“落实”二字时的表情,夸张了嘴部轮廓,嘴唇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制着;然后画邢主任,这时她看见邢主任支援中央的一绺头发在耳根后边垂了下来,林小麦寥寥数笔,就把他正襟危坐、却又眼望窗外、心游万仞的性情刻画了出来。其他人也都一一选择他们有代表性的动作时刻画出来,当她画许建群主任抠鼻子眼时,会议才结束。   不知不觉,单就优化开放环境就开了一上午。苏芳下午来找她,让她帮助写一篇关于优化开放环境的文章。林小麦说:“你怎么也写这个?”苏芳说:“蒋昆主任说的,点名让我写。”林小麦发现她一提蒋昆,眼里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凭她对蒋昆和苏芳的了解,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只是程度深浅问题。   苏芳出生在一个老革命家庭,是家里的老小,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回来后一直任瀛县武装部部长,苏芳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退休了。苏芳有点娇生惯养,上学的时候,林小麦泡在图书馆里读怎么也看不懂的马斯洛心理学,她在旁边看《大众电影》,一直到毕业林小麦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她很单纯,毕业分到了瀛县办公室,和父亲战友的儿子结了婚,她丈夫目前做着生意,生活看来很安逸、舒适,完全可以不做什么就能过得很体面。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逃出蒋昆的手心呢?   苏芳迟疑着,说:“蒋主任说这是个机会,让我别错过,我也想了,咱们这些同学就我没出息,至今只是个副科。我想我也是大学生,怎么就不行呢?蒋主任对我就是、就是……”   林小麦明白是怎么回事,苏芳也顶不住了,也想混个一官半职,但是她怎么知道这条路的风险,尤其是对一个女人。望着苏芳娇好的面容,林小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一张多么好的通行证。但是,把这张脸舍出去,值吗?可是,对于苏芳来说,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呢?她对苏芳说:“你这些年过得挺好,别趟这混水,没用。”   苏芳说:“怎么没用?这么多人都追求的东西不会没用,我还是该拼一下。”   苏芳已经不是一句话能说服的了。但是林小麦还是坚持说:“再说,你已经36岁了,即使再拼命干又能怎么样呢,有些当官的素质并不像你想得那么高,会糟蹋你的,你还是回到你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吧。”   苏芳说:“小麦,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真的想有点出息,真的,你在文字上比我强,帮我出个思路吧。”   林小麦想起了邢主任在湖边说的话,在别人看来,林小麦至今不甘心把一生的目标定位在任何一个领域,可是,林小麦想要的,是一个“爱”字,只是……换句话说,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好像只为做给一个人看的,她想接近那个人,一点一点接近,告诉他自己为了赢得他的爱情在奋斗,一旦那个人让她说出那三个字,这个游戏就可以结束。可是苏芳不是,苏芳已经把目标具体化了,她就是想要一个官职。她从心里叹了一口气,也许有些错误,只有犯过了才知道是错误,说:“我考虑一下,有了提纲告诉你。”   送走了苏芳,林小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了解苏芳,人不坏,但原则性不是很强,关键时候很可能做出格的事。正胡思乱想,手机响了,她一接,竟然是赵市长的电话,他说:“林科长吗?我是赵基明,方便吗?”   林小麦一听,心里一愣,急忙说:“赵市长您好,方便,您有什么指示吗?”   赵市长说:“能来一趟吗?我在家,在东风路流河街38号,一栋两层楼。你从西边的楼梯上来。”   林小麦说:“好的,我马上过去。”她没敢骑自行车,打了的士,很快就来到了。她从西边的楼梯上楼的时候,心怦怦直跳,生怕遇到人,那可是通向赵市长家的专用楼梯呀,一个女人晚上上那个楼梯别人会怎么想呢?   门是虚掩的,她轻轻一推就开了,赵市长肯定从窗户里看见她进来了。屋子并不奢华,简单的装修,赵市长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说:“你的考察报告我看了,很好啊,我已经批了,发办公室通报。”   林小麦拘束地说:“谢谢赵市长。我觉得自己离您的要求还有距离,还需要努力,您一定要多指点。”   赵市长说:“不错,以后咱们互相帮助。”   林小麦说:“您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努力完成。”   赵市长顺手拿起那个考察报告,指着一处地方说:“你看这个地方我看不明白。”   林小麦欠着身子,说:“哪里?”   赵市长说:“就在这里。”俩人谁也不动。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林小麦走过去,坐在赵市长身边,一看赵市长指的是“比较效益”四个字,知道赵市长是找借口让自己坐得近点,心里不禁扑腾乱跳,就假戏真做,认真地解释“比较效益”的内涵。赵市长没等讲完就打断了她的话说:“我还不知道比较效益是什么意思?我这市长怎么当?”   林小麦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市长说:“我不是坏人,你不用怕我。”   林小麦本来没害怕,只是有些紧张,他这样一说,林小麦倒真害怕了。   赵市长用手抚摩了一下林小麦的头发,林小麦没敢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如果继续下去,自己该怎么办呢?如果自己妥协了呢?神不知鬼不觉,自己孜孜以求的县级待遇还不是他一句话?那一瞬间,林小麦竟然想起了邢主任,一想起邢主任,林小麦的心里一酸,眼里就迷蒙了一层白雾。   赵市长看见了林小麦的情绪变化,脸色就有些难看,声音很低地说:“林科长,我不强迫你,你想好了吗?”   林小麦在这一刻特别思念邢主任,眼里竟然肆意地沁满了泪水。   赵市长看了看,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吗?那次考察活动期间,我看见在人群里你很文气。”   林小麦说:“谢谢赵市长。”这时候,林小麦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叫起来,声音格外响亮,连赵市长也听见了,说:“你还没吃饭吗?”   林小麦一看,马上说:“今天的会议记录还没有整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要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要不我先去吃点饭?”   赵市长一听就明白了。说:“好,你去吃饭吧,好好工作。”   林小麦记得,她从赵市长家出来,来到街上,看见三三两两晚饭后散步的人,陆续从身边经过,忽然泪流满面。晚上简单地做了点饭,刚放到嘴里,就又想到这一幕,忍不住一阵哽咽,嘴里的饭菜哽在喉咙难以下咽。自己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呀?自己在这么残酷的舞台上拼杀冲锋、左冲右突,连一个真正的观众也没有,她一时泣不成声。   进入三月份,机关大院的各种鲜花次第开了,白色的海棠、红色的迎春,一簇一簇的,让机关大院多了一份灵秀。林小麦喜欢梧桐花,每年春天来临,她看见一串串淡紫色的喇叭花在窗外摇曳生姿,心里就有一些很文人气的感慨,而且是女文人的感慨。有一次她和苏芳说:“女人应该像梧桐花,到了该开花的时候,自己就灿烂地开,尽情地开,不要指望绿叶让自己美丽。女人要清楚自己就像梧桐花一样,花期是有限的,不要指望开到夏天、秋天。有梦想的女人更要学梧桐花,既然走到了高处,不要指望有多少人架着梯子来欣赏你。一切都由自己,一切依靠自己。”   苏芳笑着说:“酸是酸了点,但是很有道理。”   林小麦闻到了梧桐花袅袅而来的香,忽然有些伤感。梧桐花又开了,可自己生命中的春天在哪里呢,属于自己的花该开在哪一棵树上。但是,不管怎样,她清楚自己需要拼一把,她必须逼迫自己,按照这条路上的规则前行。她不可以轻易改弦易辙,否定自己十几年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林小麦正胡思乱想,办公室来电话,说十点召开紧急会议。林小麦问:“都有谁参加?”对方说:“你。”就一个字。林小麦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个特殊的会议,什么事呢?她看了看表,9点42分,她先去一趟卫生间,故意磨磨蹭蹭,用了5分钟,然后回到办公室,准备笔记本和笔,又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会议室就在二楼,到楼上用3分钟就够了,那么她有至少7分钟时间需要消磨。这时,一只鸟落在了梧桐树上,在几片叶子后面蹦蹦跳跳,碰落了几朵淡紫色的梧桐花,她看见那一个个停止了歌唱的小喇叭袅袅地落在窗外,时间正好过去5分钟。她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办公室,差2分钟十点,她出现在会议室。在官场,一定要有分寸感,去早了周围的弟兄们会说你积极,积极在文章里可以用,但在工作中是个贬义词,是说你抢风头,表现欲强,是极易引起公愤的行为。去晚了更不行,那就等于主动给了对手把柄,而且这是个有目共睹、可大可小的把柄,平时看不出来,到关键时候却可以百发百中,一蚁溃堤。   办公室主任主持会议,参会人员范围很特别,除了林小麦,还有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各科科长。这种气氛让林小麦隐隐感觉到,这个会议与干部任免有关,很可能就是主任人选。林小麦猜对了,这是市委考察组,来的目的就是要求推荐主任人选。组织部副部长严肃指出:要牢记党的组织纪律性,严格保密制度,对选举结果不许外传。   消息还是传开了,林小麦家的电话打爆了,都是来询问主任人选的。林小麦因此让很多人不高兴,因为他们没有探听到至关重要的信息。但是,林小麦并没有真正遵守纪律,因为她偷偷地给邢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这些年,不少腐败大案都是因为纪检部门在电话上安装窃听装置暴露的,所以大家一般都不在电话上说一些需要特别保密的事情,林小麦就在当天晚上用公用电话,而且改用方言,给邢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她只说了一句话:“开放科、技术科、管理服务中心,放心吧。”邢主任一听就明白了,用长长的声音很动感情地说了一句:“谢谢!”林小麦就把电话撂了。第二天,他们在楼梯上相遇,邢主任盯着她,却不说话,林小麦突然意识到什么,改用方言说了一句,“邢主任又要出去?”邢主任哈哈大笑,像是对他的司机说,又像是对林小麦说:“没想到这瀛州方言在林科长嘴里说出来还很有味道,谢谢。”林小麦从心里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了。倒是他的司机第一次听林小麦说家乡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很不习惯,又不敢笑,最后只好干咳了一声。   等待是一种煎熬。考察结果已经出来了,邢主任和许见群主任据说票数一样。这等于二人不分胜负,过程的一波三折,使社会上谣言四起,说许见群主任到一家线缆厂张口要了30万活动经费。邢主任也不示弱,直接找到了中组部。这的确是一场难分胜负的竞争。许见群主任任职时间长,当过县开发办主任,资历深,有经验。邢主任在国外留学回来,有实力,为人比较谦和,在下面口碑很好。二人真是难分伯仲,这样的战斗才更激烈,更有悬念。   开发办的各项工作一如既往,工作会议继续召开,讨论从省里要来的900万企业扶持资金发放问题,继续让林小麦负责编写会议纪要。在楼道里,林小麦看见邢主任和许主任两个人正走了一个对面。   邢主任说:“走啊!”   许主任说:“走。”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有说有笑,根本看不出这是两个你死我活的对手。在会议室里,他们一如既往,共同坐在主席台上,林小麦真难以想像,他们此时此刻该是一种什么心态。   会上,邢主任认为这笔钱应该重点扶持那些确实有市场前景的高新技术企业,比如吴大为的线路板厂,产品都上了宇宙飞船,这代表一个城市企业发展的档次,目前企业正面临技术升级,扶持一把就可能成为在国内甚至国际市场上有一定影响的企业。   林小麦注意到,邢主任发言的时候,许见群始终眯着眼睛,偶尔前后左右转动一下脖子,看来是做保健操,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该许见群主任发言了,他看也不看别人,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大声说:“省里拨来这900万扶持资金,是用来支持企业发展的,支持哪些企业?我认为国有企业改革已经进入攻坚阶段,我们不能坐视国有企业全军覆没。党委政府不能嫌贫爱富,民营企业发展起来了,我们就锦上添花;而国有企业遇到了困难,我们却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为地方经济发展作出过贡献的企业停产、看着国有资产流失、看着企业职工下岗失业。十六大报告中明确提出,要走新型工业化道路,我看就瀛州市而言,走新型工业化离不开对原有国有企业的技术改造。我认为这笔钱应该用于这些企业技术创新,鼓励他们加大产品结构调整,力争东山再起。而不能把这笔钱乱扔乱花,更不能用于自己的私利私情,谁和开发办关系好就给谁,这成什么样子了?市委、市政府也不会答应。”   许见群主任说得很激动,以至于说完这些话后端水杯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邢主任脸色也很难看,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许见群主任会在这个问题上将他一军。但是,官场如战场,既然成了将军,谁都不会轻易言败。   邢主任用力摁灭烟头,说:“我补充两句。”他没有看许主任,而是把目光对准了赵市长。有一瞬间,林小麦感觉那目光在自己面前晃了一下,林小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真希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但是,自己位卑言轻,能做什么呢。她听见邢主任说:“见群主任说得很好,党委政府不能嫌贫爱富。问题是省里给我们这900万元是让我们发展经济的,不论国有和民营,不论他姓公姓私,只要他的企业有潜力,产品有开发推广价值,能够守法经营,依法纳税,有利于我们国民经济增长和群众生活改善,党委政府就应该一视同仁,同等对待。国有企业也该支持,但是,我们有的企业技术能力还停留在60年代的水平上,投入这么大的资金进行技术改造,有意义吗?比如无线电三厂,已经停产六年了,不良资产4000多万,这样的无底洞,莫说900万,就是3000万、5000万也无济于事,国有企业要走出低谷,关键不在于这里,而在于产权制度改革,这个问题不解决,多少钱也难以解决问题。这是我的个人意见,我的发言结束了。”   邢主任的错误在于他把扶持对象具体化了,而且在许见群主任看来,这个对象恰恰又是邢主任的朋友,这个问题就可以上纲上线了。   会场上一片寂静,在这个敏感时期,谁都不愿意先开口,赵市长也只是浮皮潦草地对两个人的发言都给予肯定,没有提出具体意见,会议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走出会场的时候,人们都很严肃,再也没有往日会场上荤的素的玩笑调侃。林小麦望了望窗外,觉得天好像有些阴,几片厚厚的云彩正飘过梧桐树的上空,那只叫不上名字的鸟,不知被什么惊动了,扑拉着翅膀飞走了。   杨晓升《县级夫人》                   玻璃时代   中午,林小麦和蒋昆,还有几个县里的同志在一起吃饭。蒋昆有了几分酒意,说:“林小麦是机关大院一枝花,不是花瓶的花,是能文能武的花。不过,依我看来,你这纯粹是资源浪费,很多能力比你低、模样比你差的都上去了,你还始终这么呆着,说明你不能充分发挥资源优势,可惜呀,可惜。”   林小麦嘴上说:“顺其自然吧,我呢,一介书生,有些小知识分子习气不愿意放弃,只能如此了。”但是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该怎么做才是通天捷径她是明白的,只是她实在不甘心随波逐流,迈出那一步。   蒋昆临走的时候,握着林小麦的手说:“大哥替你惋惜,送你一句话:人若不低头,一道矮门你也过不去。记住大哥的话,在这条道上,谁比谁也光彩不到哪里去,没人笑话你。”   很长时间,林小麦回味着蒋昆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尽管他说话不中听,但是林小麦清楚,他这是肺腑之言。   下午,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因为上午的常委会,她心情很不好,就给苏芳打了一个电话。苏芳的丈夫最近新盘了一家美容院,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问美容院”,开业那天林小麦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神秘兮兮地说:“这名字学问可大了。不知道的就会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比如你,我一般会说,问世间情为何物,叫世人生死相许,‘问’就是代表女人对于爱情的追问和寻找,这答案够煽情吧?你知道吗?凡来做美容的,都是不甘寂寞的女人,而且又绝大部分是寂寞的女人,希望爱情的火花被丈夫、被情人点燃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用这招百发百中。”苏芳和别人打了声招呼,回头对林小麦说:“其实,‘问’是英文WIN,胜利者。我希望自己能成功,也希望你WIN。”   林小麦笑着说:“这鬼主意还真不错,哎,都是蒋昆闹的,别过分啊。”   苏芳说:“我这辈子认了,我不会离婚,可是,我离不开蒋昆,我觉得我们之间是爱情。”   林小麦对苏芳的这段话很反感,想起蒋昆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的样子,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她又不愿意太伤害苏芳,不愿再多说什么,心情更加灰暗,就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她给蒋昆打了一个电话,蒋昆正在开会,说回头给她打过来。林小麦真的忍耐不住了,人们都在往一个方向挤,僧多粥少,必须极力争取。   她刚放下电话就又响了,她一接,竟然是邢主任。邢主任说:“小林吗,忙什么呢?”   林小麦连忙说:“没事,您有什么指示?”在这种情况下,她可不敢和邢主任再开玩笑。   邢主任说:“怎么这么客气?晚上有时间吗?如果没有其他的安排,想和你聊聊天。”   林小麦急忙说:“没有安排。”   邢主任说:“那好,那咱们晚上八点在我宿舍见,知道我的宿舍在哪里吗?”   林小麦说知道,只是不知道几单元几楼。邢主任说二单元三楼东门。邢主任家在县里,妻子和孩子还没有过来,和市委、市政府一些外地交流干部住一栋楼。   这真是一个很漫长又很短暂的下午。别看林小麦在机关大院工作这么多年,其实单独和领导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并不多。机关的工作程序很严格,你必须通过几道环节才有可能到达邢主任,如果你违背了这套游戏规则,后果不堪设想。林小麦在这些问题上很谨慎,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她正胡思乱想,电话又响起来,是蒋昆打来的,林小麦说你给我出出主意,今后工作该怎么干。蒋昆一听就明白了,很干脆地说:“你真听我的?”   林小麦说:“那当然,不听你的能给你打电话?”   蒋昆说:“那好,那我就告诉你,决不可以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等,你永远也等不来。”   林小麦说:“怎么出击?往哪里出击?我现在一点眉目也没有。只是觉得总这样我不就完了吗?”   蒋昆说:“关键时候还是老情人啊!”   林小麦心想这话肯定也和苏芳说过,她一想到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心里就恶心,可是,这个话题不能和别人说,就只好继续说:“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占便宜。快说吧,我都急死了。”   蒋昆说:“找邢主任,他要想给你办,一句话。他是你的主管领导,你找谁最后也得到他那里,你们关系不错,那样办反而不好,好像把他当外人了。”   林小麦说:“什么不错?不就是人家给了几句表扬,就让人办这么大的事,怎么开口?”   蒋昆说:“那我就没办法了。说你听话吧,你又不听。”   林小麦说:“你给我办办不行吗?还用着我找别人?”   蒋昆说:“说真的,你要是男的,我帮你办办也不一定不行,但是,你是个漂亮女人,女人在政界有两条不同于男人的途径,一条就是充分利用作为女人的资本,豁出去,投怀送抱;还有一条,就是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没有风言风语。但是,谁有保证没有风言风语呢?当然,这咱们俩要真有事,有那种情人关系,我也就豁出去了,但是现在,你也不会让我枉担了虚名吧?”   林小麦心情格外恶劣,说:“这些年,我是在用自己的行动补充一条,就是淡化性别意识,干工作和男人一样,甚至比一般男人还出色……”   蒋昆打断了林小麦的话,说:“事实证明,你加上的这条在官场是最不起作用的。你的几任领导都是在工作中作到了忽略你的性别,把你当男人使唤,一到关键时刻,又都能记起你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官场上男女关系是最敏感的话题,藏还藏不了,谁会没吃上肉,反惹一身腥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小麦知道蒋昆说的是真心话,她也不能难为人家,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知道,我哪敢坏了你的名声,你多纯洁呀,咱们学校就你纯洁。可是,你给我出出思路总可以吧。”   蒋昆说:“不是已经给你出了吗?找邢主任。”   林小麦迟疑了一下,把邢主任晚上找她的事情说了。   林小麦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她从直觉上感到蒋昆对这个消息很吃惊。但是蒋昆说:“那不是天赐良机吗?赶快和他说呀,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林小麦说:“邢主任现在自己的事情还弄不清,能顾上管我吗?”   蒋昆说:“两码事。他要当上主任,你这事更好说了;如果当不上,对于他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提条件,让他安排,哪去都行,只要把副县先解决了。”   林小麦老毛病又犯了,她接着问了一句:“非得自己找吗?那我平时干那么多工作有什么意义呢?”   蒋昆说:“要我说你就不该从政。你这人看起来很聪明能干,好像很有心机的样子,其实很单纯,太单纯。我一会儿还接着开会,没工夫跟你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蒋昆没等林小麦说话就把电话撂了,林小麦知道蒋昆是不耐烦了。   但是,林小麦还是没有打定主意让邢主任帮她运作这件事,邢主任自己也面临着困境,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比林小麦还要不平静。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帮他忙,还给他添乱,会不会让他反感?可是,正像蒋昆说的,如果她找别人办,他会不会多想?而且在官场,正科想调副县,副县想调正县,正县想调好岗位,好岗位的想调副地,副地想调正地,谁会有心帮别人呢?林小麦突然发现,官场在人生的情感历程上实际上是一场虚空,在命运攸关的时候,多年的付出和努力,都是没有结果的,尤其是一个女人。   她只能见机行事了。   林小麦看了看表,已经五点了,她找了一个理由,提前下班。第一次到邢主任宿舍去,总不能空着手去,可是拿点什么好呢?太贵的,自己一个月1300元的工资,能买什么呢?太寒酸了,又不合适。她就沿路走过去,也没有看见什么合适的东西,倒是路上的景色让她很陶醉。这条路都是仿古建筑,廊檐微翘,亭台秀雅,门店的牌子也多是仿古招牌,如果不是用了现代通用的简化字,还真疑心到了前清。林小麦看看天色不早了,实在买不到合适的东西,心想邢主任也不会在乎这些,就买了一些时鲜水果,顺便买了一束鲜花。   春末的黄昏还是有几分味道的。虽然太阳早已经落下去,但是天空还笼罩着一层嫣红,月季花的香在微风中一阵阵飘过来,有不少喜欢户外小吃的人在路边吃着热腾腾的烤羊肉串、麻辣烫、凉丝丝的朝鲜冷面。转眼就到了邢主任楼下,林小麦一看表,正好八点。她多了一个心眼,没有直接敲门,而是在门口先打了一个电话,说:“邢主任,我到了。”   邢主任只说了句:“我正和别人说着事呢,你过会儿再打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林小麦心里一下子像坠了一块铅,她迟疑了一下,就一手提着水果,一手抱着鲜花下楼。上哪里去呢?离家太远,再说,刚抱着东西出来就很尴尬,再回去,一会儿再出来,更让人疑心。回单位也不行,这个敏感时期,一看她就是送礼要官的。又不能走远,就在附近转转吧。   夜,黑了。   不知当初的建设者是怎么想的,这栋楼竟然是孤独地矗立在一片平房中。在全市都实施亮化工程之后,几乎大街小巷都灯火灿烂,这里却连路灯也没有,只有从那些小院里射出一缕缕暗淡的光。林小麦反而有些庆幸,如果有灯,过来过去的人瞅着她这个样子,她会更难堪,万一有个熟人,她的脸该往哪里藏呢?   她溜达了一圈,有些累,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是,胡同里连块石头也没有,总不能坐在别人门口吧?人家一出门,或者人家的家里人回来看到她坐在门口,会把她当什么人呢?那就溜达吧。东边这家有人说话,她就往西边这家溜达;西边这家灯关了,她就往前走两步。有人来了,她赶快装出从这里经过的样子,匆匆走几步。有车经过,眩目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就趁机用鲜花把脸蒙起来。转了一阵,她觉得不能总在一个地方转,就换到附近的另一个胡同。她刚进胡同,手机就响了,是邢主任的电话,林小麦急忙接了电话,突然一声狗叫,把她吓得“啊”的一声,邢主任在电话上说:“怎么了?”林小麦急忙说没事,邢主任说:“你再等一下,你先去单位吧。”   林小麦不敢多作解释,就答应说:“行,我马上去。”   邢主任电话挂了,林小麦一时有些说不出的伤感。不知谁家院里的狗还在低声地吠叫,狗的主人出来看了看,见是一个怀抱鲜花的女人,就喊了一声,制止了狗叫。她隐隐约约看见这好像是条死胡同,正好,她就照直走过去,一直走到胡同底。终于安全了。她把水果和鲜花放在地上,揉了揉酸疼的胳膊,想倚着墙站一会儿,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偏偏怕活物,各种虫子、蜥蜴、蛇,她都怕。身后的墙上挂了很多爬山虎,肯定有虫子和蜥蜴。她只能离开一定的距离,站一会儿,再蹲一会儿。忽然,她想,我回家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可是转念一想,这要是任何一个领导,她都可以走,义无反顾地走,可是,对待邢主任不能这样。邢主任没让她走,她不能走。   不知不觉,胡同里的灯陆续灭了。   在瀛州市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领略城市的黑夜。喧嚣退去,周围的一切似乎还在微微摇晃。天上寥寥的几颗星,好像被钉上去的,没有一点闪亮的光彩。她想起小时候家乡的星星,那才真是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空,一闪一闪的,像是告诉所有的孩子,在人类的头顶,还有一个美丽的世界。   林小麦忽然流泪了,泪水缓缓地从脸上流下来,她似乎看见那一滴滴的泪水,轻轻地飞呀,飞呀,飞到了天上。她想起在考察的过程中,从未和这么多领导在一起的林小麦,有时会无所适从。每当这时,都是邢主任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很小的动作,提醒她,帮助她,让她不至于出现失误。官场无小事,要知道原来市委宣传部理论科科长就是因为和领导出门时,上车晚了两分钟,而被调到了讲师团,再也没有起来。林小麦无数次回忆这些点点滴滴,看似没有什么,却让她常常感动着,回味着。自己在官场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人这么细心地给予她这么多。她能走吗?不能。即使邢主任什么事也没有,即使他已经把她忘了,她也要等下去。只有这个人值得她这样等,他会懂得她这样等的心情,他能懂。   她的腿麻了,像有无数小针在无情地扎,她轻轻地拍呀,拍,慢慢地有些舒服了。有些不知名的小飞虫落在她的脸上、胳膊上,她轻轻地拿开。几点了?她心里问自己,拿出手机看了看,不禁吓了一跳。竟然已经十一点零四分了。邢主任会不会已经忘了她呢?和别人说话时间长了,就把她给忘了。或者,邢主任还以为她在单位呢,所以,一看时间晚了,以为她已经回家了,怕打扰家里人,所以,也没打电话。不会的。林小麦自己摇了摇头,不会的,邢主任不会忘了她,他一定还有事,还和别人谈话,而且找她一定有重要的事,她不能关键时候掉链子,一定要坚持,一定不能前功尽弃。如果走了,这三个多小时还有什么意义?和没等是一样的。等吧。邢主任一定不会忘记她。   她擦了擦眼泪,作好了彻夜等待的打算。这时,手机响了。邢主任很歉意地问:“还在单位吗?还能过来吗?”   林小麦眼泪又流了下来,说:“能,我马上就过去。”   她迅速整理一下衣服,擦干了眼泪,走了几步才想起地上还放着水果和鲜花,拿起来,抱在怀里,黑暗中,她闻到了一缕香。   邢主任早早地把门开了,笑吟吟地站在门后,她也笑了笑,两人谁也没说话。关了门,邢主任看见林小麦怀里的鲜花,很高兴地接过来,说:“都是给我的?”   林小麦说:“这么晚了,能给谁呢?穷人的礼物。”   邢主任长声说着“谢谢”,脸已经埋在了花中,很陶醉的样子。林小麦笑了。   邢主任找了一个花瓶,把花插好,招呼林小麦也坐下,说:“对不起,让你等这么晚。”但是邢主任并没有说刚才是和谁谈事,林小麦也没问,她今天只是想做一个听众,所以,也不急于开口。   邢主任打开了音响,把音量调得很低,林小麦听着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邢主任好像已经投入到音乐中,表情是沉醉的,这让林小麦对这首歌发生了兴趣。   邢主任看了一眼林小麦,问:“听过这首歌吗?”   林小麦说旋律有些熟,但是想不起来了。   邢主任说:“这首歌的名字叫《天上有一个太阳》,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才能理解这首歌呀。”   说着,邢主任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儿眼,很疲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你为什么不继续写作,走到这条道上来呢?”   林小麦迟疑了一下,违心地说:“也许,我有很多超越不了的地方。”   邢主任抬起头喝了一口水,招呼着林小麦也喝水,林小麦确实渴了,喝干了杯子的水就自己到饮水机上斟了一杯,喝了,又斟上。邢主任看着她,林小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喝干斟上了,林小麦一气喝了五杯水。邢主任的脸色渐渐不自然地严肃起来,他迅速站了起来,使劲看着林小麦,很久,才说:“小麦,你刚才在哪里等着?”   邢主任又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心里一阵温暖,低下头说:“在单位。”就躲开了邢主任的视线。然而,在林小麦的灵魂深处,邢主任注视她的眼神,她是一生一世不会忘了。   邢主任重又回到沙发上,但是,他很长时间没说话,灯光有些黏稠,给他的脸上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林小麦手里拿着杯子,感觉空气有些沉重,一缕一缕地往心里灌。   过了很久,邢主任说:“谢谢支持,谢谢关心,如果可能,这次你也动一下吧。直接当副主任难度可能大点,咱们还有一个副处级调研员的职位,就安排你吧。多接触点东西,即使将来不在官场,这些经历也是宝贵的。”   林小麦没想到邢主任会主动提出她的出路问题,这肯定不是今天晚上谈话的初衷。但是这样的气氛,林小麦是连谢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邢主任说:“天太晚了,早点回去吧。路上还有出租吗?”   林小麦说:“有。”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她看见邢主任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望着她,而是又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了沙发上。林小麦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扑到他的怀里,吻一下他那宽大的脑门,但是,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往外走去。邢主任这才站起来,抢先几步走到门边,他看着林小麦轻声地说:“走吧。”但是,他迟迟没有开门。林小麦说:“你休息吧,我走了。”邢主任站着没动,过了很久,他才把门打开,林小麦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去,快到一楼的时候,听到门很轻地咔的一声。   林小麦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看到机关大院门口已经被黑压压的上访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一幅巨幅标语上写着:“无线电三厂的工人阶级要吃饭!!!”林小麦立刻想到了昨天上午的会。许见群主任如果这样干,素质也太低点了吧?她从边门进了机关,一进楼门就听见许见群主任高声大嗓地喊叫:“你们这是什么素质?啊,会议内容这么快就泄露出去了,给开发办造成多么大的影响!这个后果不堪设想,一定要查清楚,谁干的,要严肃查处。”   最后查出来,办公室新来的交通员进来倒水的时候,邢主任正说到无线电三厂的情况,他只听说大概是省里给了无线电三厂很多钱,但是,邢主任不让给,别的他也没听懂。恰好他的未婚妻就是无线电三厂的职工,俩人一高兴,就把这事说了,他的未婚妻回家又和家里人说了,无线电三厂的职工已经六年在家待岗,一听省里给了钱,市里不让给,就在一夜之间联合起来。第二天一早,四百多名职工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开发办,还准备到市委上访。林小麦不知道后来是用什么办法让这些职工解散的,只知道因为这件事情,那个交通员被调离了办公室,具体调到了哪里,也不清楚。   林小麦很关心这件事对邢主任会产生什么影响。快下班的时候,她找了一个理由,来到了邢主任办公室,邢主任正打电话,用手示意她坐下。这是里外套间,里面是邢主任的临时休息室,屋子里有些乱,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去简单地给收拾收拾,一起身,邢主任正站在身后,她吓了一跳,就红了脸,走到外屋,在书橱前看着,头也没回说:“你没事吧?”   邢主任已经站在窗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林小麦说:“有一个人在惦记我。好,真好。”   林小麦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她没有接话,只是说:“你晚上没事吧,咱们找几个小范围的朋友唱会儿歌去吧,我有一个好地方。”   年前物资局的朋友说有几套房要出租,很便宜,苏芳想把美容院开在那里,到那里一看,地方太偏,不适合干美容院,但是房租又便宜得出乎预料,每间房一年才1000块钱,就又说服丈夫办了一家绿荫练歌厅。林小麦给苏芳打了电话,苏芳很精明,一听就知道有重要事情,她清楚,林小麦不是一个甘居人后的人,不会不采取行动。她亲自过来检查卫生和音响效果,最后定下音响最好的六号房间。   晚上八点,一辆桑塔纳2000悄悄地停在了绿荫练歌厅门口,苏芳和几名服务员早已经恭候在门口,吴大为先下了车,蒋昆、林小麦和邢主任最后下了车,大伙只是互相点了点头,进了房间后,林小麦才给苏芳一一介绍。邢主任四周打量着,说:“不错嘛,很有品位。”   苏芳连忙说:“邢主任您多指导,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这里条件简陋,请您多包涵。”   邢主任听完这话笑了起来:“你可比小麦能说多了,不错,很不错。”   苏芳听见邢主任这么亲切地叫小麦,不禁看了一眼林小麦,林小麦也在看她,眼神不大自然,苏芳就挤了挤眼,林小麦脸就红了。吴大为招呼邢主任点歌,早有服务员端茶倒水,上了一桌子干鲜果品,几瓶零点啤酒。苏芳想打个招呼出去,被邢主任留下了。邢主任说:“今天女同志本来不多,就委屈你陪陪我们吧。再说,你要走了,你的老同学会说我不通情理的,我可不愿意让她对我有意见。”   林小麦也挽留苏芳,不让她走,苏芳就留下了。   吴大为说:“我带了两瓶茅台,今天好好喝一杯。邢主任,你为我受委屈了。”   林小麦赶紧说:“今天咱们不谈政治好吗?咱就唱歌,就为个高兴,行吗?邢主任?”   邢主任说:“哎,这就对了。”邢主任也不客气,主动拿过歌本,说:“今天我一定要点一首歌,一首特别好听的歌。”   林小麦一听,就问苏芳:“你这里有没有《天上有个太阳》?”苏芳说有。   服务员过来放《天上有个太阳》,音乐声起,林小麦清楚地看到邢主任的表情就不一样了,一层层的往事奔涌过来,漫过他的眼睛和眉宇,林小麦已经看到了邢主任经历的岁月,他从不曾说出口的苦难和愿望,他的失落、伤痕甚至失败,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林小麦的心里,肆意地泛滥着,一点一点吞噬着林小麦。邢主任已经投入到音乐中,表情是沉醉的。《天上有个太阳》过去也听过,可能是那时年龄小的缘故,始终没听懂歌词的内涵。今天邢主任一唱,林小麦猛然意识到,她竟然听懂了这首歌,更重要的,通过这首歌,她隐隐感到自己能够看懂了邢主任。邢主任唱得很投入,尤其是那句“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唱得回肠荡气,高亢深沉,林小麦终于明白一向品位很高的邢主任怎么偏偏对这首歌情有独钟。   邢主任唱完这首歌,大家又点唱了一些流行歌曲,都是情呀爱的,好像个个都是情种。邢主任说:“我今天还要唱一首更抒情的歌,把悲伤留给自己。”然后冲着林小麦说:“行吗?”几个人一听,都笑着鼓掌。林小麦的心又一次被什么击中了,她知道昨天自己回去很晚,邢主任这是在表达自己的歉意。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林小麦四周看了看,苏芳赶快把早已准备好的鲜花交到林小麦手里。林小麦站起来,送上鲜花,邢主任接过鲜花,把脸埋在鲜花里,看着林小麦继续唱着。苏芳也站起来送了一次花,邢主任点了点头,   林小麦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给邢主任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满满地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邢主任没有着急喝,而是闭上眼睛,轻轻地抿着那杯酒,很久才喝干。   吴大为唱了一首《为了谁》。   蒋昆点了一首《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林小麦一看躲不过去,就唱了一首《一言难尽》,邢主任这回自己斟了一杯酒,闭上眼睛,轻轻地啜饮着酒,一直到林小麦唱完这首歌才睁开眼睛,带头鼓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苏芳的眼睛。   苏芳知道,林小麦看起来浪漫风情,但是并没有真正的爱情经历,这一次,林小麦完蛋了。   爱情在不该到来的时候来到,对于谁都是悲剧。对于两个官场上的人更是如此。但是,这是别人无能为力的,因为人这一生,或早或晚,属于一个人真正的爱情总会到来的,幸运的人爱情该来的时候来了,不幸的人却只能和爱情遥遥相望。   苏芳知道,林小麦被唤醒了。   她看大家唱得很尽兴,就征求了蒋昆的意见放了一首舞曲。吴大为就拉起林小麦跳起来。苏芳招呼服务员进来,陪蒋昆跳着,自己走过去请邢主任跳舞。林小麦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见邢主任拿起一枝烟,苏芳急忙给点上,邢主任就长长地吸了一口,眼睛望着桌上的酒杯,不再说话,看来是拒绝了苏芳的邀请。一曲终了,林小麦轻轻地坐在了邢主任身边,邢主任依然吸着烟,眼睛像是没看见林小麦。等到音乐再次响起,林小麦把邢主任手里的烟拿过来,摁在烟灰缸里,主动拉起他的手。林小麦看见他眼里亮了一下,就迅速站了起来,把她拥在怀里。他们谁都不再说话,舞步很轻,一个花样动作也没有,他们就那样跳着简单的一步,谁也不看谁。但是,苏芳知道,此时此刻,他们都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连对方一个眨眼也没有放过。邢主任突然没来由地说:“基本定了,还是负责开放科,离我近一点。”林小麦的手哆嗦了一下,很久才说:“谢谢。”然后俩人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那样轻轻起舞,音乐在屋子里回旋荡漾,林小麦觉得自己要被融化了,有些晕眩,有些战栗,邢主任好像没看到这一切,只是很无意地把她往怀里拉了拉,林小麦真希望自己能把头靠在那个坚实的肩头,她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实现,可是她还是眼睛看着远方,好像她能够透过歌房的层层墙壁,看到满天的星星。苏芳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这种被打动的感觉还是第一次这么强烈地震撼着她,这是两颗多么和谐、多么理智的心啊,她真希望这音乐一直响下去,响下去。   科里没有工作,林小麦开始整理一些没有用的资料、文件,她把那些材料一张张放进碎纸机里,一堆堆的稿子从碎纸机里变成细小的纸片,雪花一样飞扬着。她心里很难过,这是多少人的心血呀!在政界,多少人一生的好时光都是这些随时可以变成碎纸片的东西,这些人的青春和梦想就这样轻易地被粉碎成毫无价值的碎片,难道这些人不知道吗?林小麦望着窗外的梧桐树,那些梧桐花不知何时已经谢了,满树硕大的叶子在风中摇摆。梧桐花谢了,明年还会开,一个人的生命浪费了,还能重新来过吗?   在一大堆文件里,她发现了自己的考察报告,想起了和赵市长的一幕,极端厌恶的情绪弥漫开来。如果自己的一生,有一天也变成这些碎纸片,如果有一天自己捧着县级待遇,回头看看这些碎片,自己会后悔吗?她像是发狠一样,把报告塞进碎纸机里,看着变成一堆碎片的考察报告,心里才轻松了一些。   下午一上班,林小麦就接到蒋昆的电话,蒋昆神神秘秘地对林小麦说:“林科长,晚上,晚上。”   林小麦说:“晚上怎么了?”   蒋昆压低了声音说:“市委常委会研究主任人选。”   林小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林小麦知道,他的消息绝对准确,也明白为什么告诉她,就很真诚地说了声“谢谢。”蒋昆说别这么客气,到时候再给我一次机会就行了,要求不高。林小麦说你等着吧,到时候让嫂子给咱们把门。就赶紧挂了电话,赶快用手机给邢主任打了电话。她慌里慌张地说:“邢主任,今天晚上的事知道了吗?”   邢主任说:“知道了,谢谢关心。”   林小麦说:“当心。”   邢主任说:“没事,已经基本上定了,走走程序。”   林小麦听见邢主任说话很轻松,心里才平静了一些。但是,她的心里还是不踏实,毕竟不是最后的结果,官场上风云突变的事情可是数不胜数。   不知不觉的,自己的感情和命运竟然和邢文通主任连在了一起。人生真是不可思议,谁又知道最后走向哪里呢?   电话铃响了,林小麦一接,是吴大为打来的。   吴大为说:“今天晚上就定了,咱们和邢主任一起等消息吧。我都安排好了。还是这几个人。”   林小麦说:“行啊,到时候来接我吧。六点我在机关门口等你们。”   太阳迟迟不愿意落下去,在灰色的楼顶上,在海棠树青青的果子上,在地毯一样平展展的绿色的草地上,恋恋不舍地投下淡淡的光芒,终于把黑夜宝贝似的送到了人间。   在吴大为的车上,林小麦忽然说了一句:“在中国,也许你们商人是最幸福的人了。”   吴大为说:“幸福?你不干不知道,说真的,干什么也不容易,我们干企业的是拿膝盖当脚走,这一点,你们官场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林小麦听了这话一怔:“有那么严重吗?现在政策那么宽松,你们干你们的,谁管得着?”   吴大为说:“一听这话你就不接触基层。你没听说吗?47个大檐帽,围着一个破草帽。”   林小麦说:“谁敢欺负你呀?”   吴大为说:“你又说错了。谁都敢欺负我,一个打扫卫生的,找到个烟头也找你闹。前几天我在厂子里种了点月季花,你说我碍谁了,不知道怎么让绿化办知道了,去了几个人非让我们拔了,说是没经过他们同意,后来拿了5000块钱才摆平了。在瀛州市,最难的就是干企业的人了。可我他妈就是贱,这些钱几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了,可一想,厂子里千八百人指着企业养活呢,不干怎么办呢?再说了,闲下来我难受。”   林小麦说:“天天看你挺威风的,总觉得你们比官场的人强,说起来还这么不容易。”   吴大为说:“谁都不容易,要我看你们还容易呢,可是你们容易吗?你说邢主任当了这么大的官他容易吗?我估计他现在比谁都不容易。说真的,什么样的官我也见过,难得邢主任是真心实意想为瀛州市干点事,不像那些当官的,摆点花架子就走人。就冲这,我也服他。”   林小麦说:“咱们盼着他能成功。”   一牵涉这个话题,两个人谁都不敢说话了,心里都有些紧张。   吴大为安排在远离市中心的一家饭店,蒋昆已经等在那里,没有别人,邢主任还没到。几个人点了菜,专门要了几个清淡的小菜,这些天,谁心里也不好受,都有点上火。毕竟,太多的事都是坐着没底的轿。快七点了,邢主任还没来,大伙心里都有些长草,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又过了一会儿,邢主任来电话,说来不了了,赵市长说让他等着和他谈话,他不能走远。所以让他们先吃。主角来不了,大家心里没了情绪,三个人简单地吃了点,说好谁先得到消息都通知一下,就都各自回家了。   说真的,对于今天的结果,她可不像邢主任那么乐观。此时此刻邢主任是什么心情呢?一想到这里,林小麦忽然感觉心口疼,一种隐隐的、像是被什么东西东扯西拽得疼,那疼从胸口开始,又向四周蔓延,让她不得不找了枕头,压在胸口上。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记得看过一个电影,好像说一个女人要是爱上一个人,一想到这个人就会心口疼,当时她还耻笑这编导,也太唯心了。可是现在,自己一想到邢主任,一想到有一天,他会离开开发办,自己很难见到他了,自己的心口确实在疼,在自己三十多年的生命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在她的生活层面上,没有爱情,就像冬天的玫瑰,拿到风雪中,很快就会冻坏了。可是,她是真惦记邢主任,自己都管不了自己。走到机关大院,只要一看到他的车就会心情愉快;他布置的工作,自己即使不吃不喝也要想方设法干好。她清楚地知道,对于她这样的女人,生命注定是一个遗憾的过程,可是她无法回避内心的苏醒和渴望,无法忘记邢主任那些眼神、那些小的可以忽略的动作,就是这些把她唤醒了。可是,醒来又有什么用呢?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她千辛万苦找到了自己一生想要的人,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可能属于她了,她找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想着,电话响了,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杨晓升《县级夫人》                   尾声   林小麦一接,蒋昆声音很紧张地说:“情况变化很大,邢主任暂时没有安排,许见群主任到营南县任县长,政研室副主任李怀明来当开发办主任。”   很快,吴大为的电话也打过来了,在电话上骂不绝口。   蒋昆说:“真是没想到。”   林小麦已经没有心情听他们的牢骚,她在想,邢主任听到这个消息会怎样?他怎么承受呢?她想打电话。又一想,邢主任肯定在接受组织谈话,无论是多么不愿意接受的结果,他还必须表态,接受组织的安排,这一刻,对邢主任该是多么残酷。   她忽然想起他喜欢的歌,在纸上写了下来:   天上一个太阳   水中一个月亮   我不知道   哪个更圆,哪个更亮   她给邢主任发了一条信息:“下雪了,天晴了,下雪别忘穿棉袄。”   过了四天,开发办召开了欢送会,送走了许见群主任,又专门召开了欢迎会,迎接新主任李怀明到任,由赵市长对李怀明主任给予肯定。李主任看起来很朴实,表态也很诚恳,大家一次又一次地鼓掌,包括邢主任,也好像很欢迎李主任到来的样子,跟着鼓掌。风言风雨很快就听不见了,林小麦觉得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树上还是昨天的枝叶,路上还是昨天的行人,只是心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她到邢主任那里去了几次,也没说什么,这样的失败,参与者都有一种不怎么舒服的感觉,大家也只不过说一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况且事情已成定局,谁说多了反而不好,尤其是邢主任,和新主任的关系很微妙,和赵市长的关系也因为这次变故会有些变化,很多事只能埋在心里,不说为好。   她几次都想问问自己的事情怎么样了,但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下,这个时候,怎么开口呢?可她心里真是着急,因为班子定完了,下面很快就会动起来,不知道邢主任和组织部说没说,说了结果是怎么样的?按照邢主任的性格,他是不会忘的,也不可能不去说,那么结果是怎么样的呢?   由于班子调整,各项工作有个重新布置的问题,眼下就有些清闲。下午她正在网上浏览,苏芳来找她,说蒋昆主任对那个材料很感兴趣,准备让她写个通讯,她没写过,让林小麦帮忙。林小麦忍不住说:“苏芳,你走吧,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吧,这条路太难走了。”   苏芳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比以前呆着强。”   林小麦说:“看吧,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苏芳说:“我不后悔。”说完,苏芳忽然自己低下头笑了,那是一种特别的笑,切切的,有些内在。然后苏芳看见林小麦在看她,脸竟然红了。   林小麦说:“你要小心,别上当。他们这些人不会让一个女人影响自己的前途。”   苏芳心无遮拦地说:“他对我挺好的。我来的时候,看见他从院里正抬头往我办公室看,你说这人,看见我以后,走了好几个正步,笑得我上不来气。”   林小麦说:“一个正步就让你笑成这样,对于他来说,不过就是一个动作,再说,你有把握他不给别的女人走正步吗?”   苏芳说:“他都和我说了,在学校的时候,有个女孩喜欢他,可他觉得人家条件太好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后来在体育局的时候,有个花样的女孩非得和他发生关系,可他不愿意害人家,所以,什么也没发生……”   林小麦打断苏芳的话说:“可是看见你以后,就把握不住自己了。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苏芳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   林小麦气呼呼地说:“这种小儿科的话也就你相信。要不咱打个赌,我给他打个电话,你听他怎么说。”   苏芳有些疑惑,说:“他要敢骗我,我就告他。”   林小麦忽然很生气,说:“你怎么净说没出息话,你多大年龄了,人家怎么骗你了,是你自己自投罗网。”   苏芳还是不信,反反复复地说:“不可能,他那么忙,还总抽出时间哄我,他图什么呀。”   林小麦实在忍不住了,就按下电话免提键,对苏芳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不能出声。”说完就给蒋昆打了一个电话,占线,过了一会儿,又接着打,通了,林小麦故作不高兴的口气,说:“蒋主任,怎么电话总占线,是不是爱上哪个女孩子了?”   蒋主任一听是林小麦,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说:“是你呀,想我了?刚才有个乡镇长,汇报一些事情。我还爱别的女人,跟你说实话吧,我这一辈子就爱过你,后来你不要,咱就爱自己媳妇了。”   林小麦眼睛看着苏芳,拖着长腔说:“不对吧,我怎么感觉你好像爱上别的女人了。”   蒋昆急忙说:“天地良心,我现在要是爱别的女人我是乌龟王八蛋。”   林小麦看着苏芳变得雪白的脸,继续说:“没事,你愿意爱别人就爱吧,爱是无罪的。挺好吧,没事,随便问问。再见。”   放了电话,林小麦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苏芳,说:“你看,人家连乌龟王八蛋都能当,走个正步算什么?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回知道我说的没错吧。别相信他们。”   苏芳脸色煞白,泪水流过那张漂亮的脸。林小麦给她拿了毛巾,说:“算了,认个倒霉吧。以后离他远点。对了,咱可说好了,你可别把我卖了。”   苏芳抬起头说:“你怎么这么说,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林小麦说:“我就是说说,好了,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是要材料吗?我帮你一块儿写。”   苏芳抽泣着说:“我不写了,有什么用?我去告他。”   林小麦忽然有些不耐烦,就说:“你瞧你自己这样子,好像个怨妇似的,至于吗?你还是知识女性呢,这样子连个家庭妇女都不如。怎么,离不开人家?没有他的虚情假意你活不了,是吧?你工作是给他干的?工资是他给的?你怎么不开窍呢。起来,干活。”   苏芳让林小麦一顿数落,有些不好意思,也是,何必呢。两个人就一起商量材料,林小麦认为蒋昆好大喜功,别看他没说,肯定也有野心,想在宣传上露一把,就以“大力实施环境立县工程,全面优化开放环境”为题,写了一篇稿子。写完了,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苏芳很过意不去,请林小麦吃了顿水饺,就都回去休息了。林小麦看见苏芳好像已经忘了和蒋昆的不愉快,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看起来一切很正常。可是,过了两天,林小麦看见那篇文章在《瀛州日报》以《瀛县大力实施环境立县工程》为题发表了,忽然有些不快,但是,也没有在意,这些年,林小麦写了太多不署自己名字的文章,不在乎多这一篇。   转天,《瀛州日报》又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要树立正确的用人观》。林小麦脑子一热:该来的终于来了。只要有点政治敏感性的人都知道,这是大面积干部调整开始的信号。   她已经顾不了很多了,急忙找邢主任,秘书说,他正休息。林小麦就坐下来,想等一下。秘书说:“你有事吗?”说话口气很冷淡,和以前大不一样。   林小麦以为他忙,也没有多想什么,就说:“我找邢主任有点事。”   他说:“谁找他都有事,没告诉你他正休息吗?”   林小麦哪是受气的人,一听他这样说话就急了,说:“你什么态度?”   秘书说:“我什么态度?你什么态度?你自己做的事情还问别人什么态度?”   林小麦一听不对劲,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就缓和了语气说:“对不起,我做错什么了吗?”   秘书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过火,就说:“也没什么,不过,你在机关干了这么多年,怎么这么不成熟?不懂政治。”   这话更让林小麦摸不着头脑,她很着急,这个时候,本来就前途未卜,怎么还出现这种后院起火的事?就央求秘书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秘书一看林小麦是真不知情,就说:“邢主任气得把烟都扔在了地上。你说你也太不懂事了吧,邢主任找你谈谈,不是信任你嘛,你怎么还到处嚷嚷呢?”   林小麦说:“没有啊,我没有说什么呀。”   秘书说:“还没说什么,你想说什么?这是机关大院,不是你们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连什么时间见面都告诉人家,好像怎么着似的,你还想说什么呀?这下好了,邢主任很生气,你还想说什么呀?”   林小麦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秘书办公室的门,她尽量想让自己平静,但是做不到,后来一想,不能就这样认肚子疼,她得和邢主任解释解释,可说什么呢?话确实是她不注意和蒋昆说出去的,当时自己后悔了,可是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阴啊。   那就道歉,和邢主任道个歉,说自己还是年轻,缺乏社会经验,对,道歉。她打通了邢主任的手机,刚说了句:“邢主任,你好,我是林小麦。”   邢主任一听,只说了一句:“哦,好。”就关了电话。林小麦身上一下子汗流浃背。   星期六晚上,机关大院大部分办公室彻夜灯火通明,几个主要领导一直忙到星期一早晨六点,才彻底完成427名县级干部调配任免。有几个人爆了冷门,一个是610办公室号称五毒俱全的干部当了主管公检法司的副市长,一个就是苏芳,从副科直接当了瀛州市开发办副处级调研员。   星期四的下午,刚刚上任的苏芳来到林小麦的办公室,对林小麦说:“我没听你的话,回去就和蒋昆不干了,我说你要不补偿我,我就告你去,你猜怎么着?我没想到他一点尿性都没有,当时就给我跪下了。后来,我发表那篇文章还是他给我找的人,说我是出大思路的人,哈哈。说真的,蒋昆也算对得起我了,我真没想到,当时只是生气,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什么都有了。”   林小麦没有告诉她,其实,这一切应该是属于她林小麦的。   苏芳说:“你别傻了,我看就你这样写,写一辈子也没有结果,这条道就这么回事,不过你放心,我这人野心不大,到这里顶退休我也满足了,不会出现那种事了。”最后,她动情地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有什么事,就说话。”   林小麦想忘了她,忘了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她对苏芳说:“我想去美容。你去吗?”   苏芳一听,先吃地一声笑了:“加入‘问’的行列了?”   林小麦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哪里知道此时林小麦内心的滋味。林小麦说:“别闹了,你到底有没有时间?”   苏芳说:“随时恭候,走吧。”   林小麦躺在美容床上,苏芳亲自给她按摩,一会儿,苏芳看见一行泪水从面膜里缓缓渗出来,把面膜冲出一道沟,苏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给她按摩。过了很久,她听见林小麦说:“苏芳,你说,一个女人什么叫成功,什么叫失败?”   苏芳早知道这次提拔得挺多,尤其是自己的提拔,肯定让林小麦不舒服。一个要强的女人也是女人,也会有些感慨,女人离不了的感慨,就狡猾地说:“我觉得,一个女人没失去不愿意失去的,就算成功。其实,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林小麦没说话,这不是她想听的,她想听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起来谁又真正了解谁呢?她自作聪明以为在挽救苏芳,其实,真正完成自己的还是苏芳自己。想到这里,她看苏芳的眼神就有些复杂的内容,苏芳发现了,心里一惊,感觉那目光里好像长了刺,让她的心一紧。林小麦想:我确实小看了苏芳。但是,转念一想,这也不算什么,这样的女人放得开,收得住,能够掌握主动权,也只有这样的女人能够摆平这些事。但是,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让她心意难平,虽然闭了眼,不再说什么,但眉宇间还是掩不住的落寞和焦躁。在苏芳看来,此刻,林小麦每一个细胞都是怀疑和痛心,就有些心疼,又不敢表现太过,怕林小麦多想。就说:“我看你自己出来干点事得了,你干什么都能行,怎么一年也能挣个十万八万的。”   这话竟然让林小麦心里一亮,对,现在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市直干部还没有动,不能轻易地绝望,不能轻易地认输,不能轻易地放弃。她必须搏一次,哪怕还有一线希望,也要作最后的努力。   她起身从床上爬起来,带着满脸的面膜,对苏芳说:“不行,我得走。”   苏芳说:“你这个样子怎么走?还不把你当妖精?做完了再走,要不多可惜。这可是进口面膜,你这白花花的一脸就是三百多块。”   林小麦央求说:“快给我洗了吧,哪天我请你吃麦肯姆。”   苏芳说:“这得多少麦肯姆,哎,真让我心疼。”   苏芳一边说,一边就给林小麦洗去面膜,林小麦和苏芳打了声招呼,就出门打了的士到银行取了一万元钱,很快来到皮尔卡丹专卖店。她看中了一套标价6888元的男式半袖T恤,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要好了发票,告诉人家如果穿着不合适,别人会过来换。服务员说没问题,一个月之内随时调换,但是,不退货。不退货,这正是林小麦需要的。林小麦说了声:“谢谢。”迅速出了门,来到了东风路流河街38号。   已经是下班时间,路上人车相拥,尘灰弥漫,林小麦想起不久前从这里逃走以后,很长时间无法平静地面对自己。可是,今天呢,今天是投降来了?是认输来了?别这样想,千万别这样想,林小麦害怕自己退却,害怕自己放弃,衣服已经买了,钱已经花了,回不来了。一切都已经别无选择,只有往前走,不管前面是泥泞还是陷阱,没有这一步,所有的梦想都是空想,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用一时的屈辱换取一生的成功这有什么吃亏的吗?你没必要在乎,没必要。真的。你没有爱情,没有爱情就更没必要在乎。你需要成功,成功就在彼岸,东风路流河街38号,你就当它是一条船,对,这就是一条河流上的船,渡过去就是彼岸,到船上去吧,到船上去,你没有别的指望,没有,没有人会帮助你,没有人会担待你,只有你自己。明白吗?只有你自己,你在乎你自己,你也必须成全你自己。你愿意让梦想成灰吗?不愿意。你有别的办法吗?没有。所以你上去吧,从西面的楼梯上去,那里直通赵市长的卧室,只要你上去,一切就会不一样了。别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别人不都还好好的活在阳光下吗?她们少吃一顿饭了吗?她们脸上有了痕迹了吗?没有,她们的笑容比你还灿烂,她们在人群里比你受尊重,她们攀上了你没有到达的高度,看到了你看不到的风景,她们比你风光,比你年轻,比你更有价值。上去吧,你比她们更有优势,你只要登上那个高度,你才能比她们看得更远,做得更好。   可是,为什么我的腿这么沉重?为什么我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你看你要逃跑吗?你要退却吗?你看你撞人家车子干吗?人家骂你了吧。你别跑,你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你甘心一辈子做小科员吗?你不甘心。上那架楼梯,那楼梯不高,几步就能到你想去的地方,到副县,到正县。你上去吧,别犹豫了,你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上那楼梯吗?你看你都转到哪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你看你转迷糊了吧?你快回去吧,回去上楼梯,回到东风路流河街38号,赵市长一句话你什么都有了。哎,这就对了,回去,上去,这都几点了?要是赵市长休息了可就不好了,快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晚上9点32分,林小麦敲响赵市长的房门,赵市长一看是她,并没有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只说了一句:“林科长来了。”   林小麦红着脸,吭吭哧哧地说:“我过来……看看……赵市长。”   赵市长意味深长地说:“已经很晚了。”   林小麦鼓足了勇气说:“我知道,可是,我知道您还是关心我的。”   赵市长沉默了一阵说:“这两天头有点不舒服。”然后就用手搓着额头。林小麦咬着嘴唇,走过去,坐在赵市长身边。   赵市长说:“小林越来越懂事了。”然后拿起林小麦的手揉搓着,林小麦苦笑着,低下了头。   赵市长说:“这里有点热,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就拉着林小麦的手站起来。他好像刚刚看见T恤,说:“给我买的?”   林小麦说:“不知您穿着是不是合适?”   赵市长说:“拿进来,我试试。”   林小麦抱着衣服跟着赵市长来到卧室,赵市长直接就靠在床上,他招呼着:“过来吧,让我看看,宝贝。”林小麦脑袋“轰”的一声,一下子僵住了。她想了千遍万遍,最关键的环节并没有想到,她到这里来必须上床,必须和这个自己从来没有爱过,甚至有些讨厌的人拥抱、接吻,甚至更加不堪。这个事实她不能接受。那个人是谁?是一个灵魂的碎纸机,是会把她撕成碎片的人,她似乎看到自己已经变成无数碎片,先是红色的,又变成黑色,然后就白花花地落在那个人的身上。不行,我不能,我不能变成碎片,我要一个完整的自己,我要逃,我要离开这里,快,快。她听到那个能把她变成碎纸片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好像要站起来,她吓得“啊”的一声,一口气跑了出去。一辆的士知趣地停在了身边,打开车门坐进去,司机问上哪去?她说市委宿舍楼。自己是哪来的勇气,她竟然一口气跑到了邢主任家门口,敲响了邢主任的房门。邢主任打开门,一看她的样子,没说话,急忙把她领进了门。林小麦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头倒在邢主任的怀里,号啕大哭。   第二天晚上,邢主任特意安排吴大为和林小麦在一品香饭店吃饭。邢主任说:“大为,今天我请客,这么多年总是吃你们,你们也吃我一回。”   吴大为说:“你请客我掏钱。”   邢主任说:“你该掏钱的时候在后边呢,别着急。今天就是我请客。”林小麦觉得今天邢主任话里有话,就没说话。   几个人点了几道时鲜菜,喝了不少酒,都有点动情。   邢主任说:“大为,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不能这么做。这么多年,我也知道官场有些人是怎么上来的,可也知道这些人会怎么下去。咱们虽然差不了几岁,可很多观念还是不一样。”邢主任独自喝了一杯酒,接着说:“我还是相信天上一个太阳,有一个太阳,我要做的事情必须能拿到阳光下。”   两个人似乎听明白邢主任说话的含义,又有些不明白,都不再说话。邢主任似乎并不想把话说太透,或者是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能听懂,自顾接着说:“大为,我那天和你说那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你这句话。”   吴大为说:“邢主任,我知道你是好人,正因为这样我才那样做。我有钱,可是你打听打听,从来也没哪个当官的真让我服过。我那样做一方面是真感谢你,让你为我受那么大的委屈,造成那么大的影响;还有一方面,你们官场我不懂,可是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位子如果不让好人占,而让坏人占了,太可惜,后患无穷,我那样做也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   “你这一斗争,害得咱们林科长在外边站了三个多小时,那么黑的夜。快敬林科长一杯酒吧。”邢主任呵呵笑着说。   吴大为吃惊地望着林科长,问:“那天晚上给邢主任打电话的就是你呀?我操,我当是谁呢。”   邢主任说:“怎么说话呢?”   吴大为说:“瞧我这臭嘴,该打。那天邢主任说一会儿有人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就没往心里去,一直希望能把邢主任说服了,你看这事办的。你那天真在外边站了三个多小时?我自己罚自己一杯酒。”说着一饮而尽。   林小麦听明白了,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心里一酸。   邢主任说:“光罚酒不行,要重罚。”   吴大为说:“你说怎么罚,你指示吧。”   邢主任说:“好,那我可就说了,把你那二十万块钱改变投资方向,从我身上转到林科长身上,怎么样?”   林小麦急惶惶地说:“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不要。”   邢主任说:“我想让林科长上MBA进修班,我已经和北京的同学联系了,两年需要20万块钱,如果你愿意的话,给垫付一下。”   吴大为说:“就这事?”   邢主任说:“就这事。”   吴大为说:“没问题,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   邢主任笑着说:“这事我没和林科长商量,就擅自作了决定,对不起,小林,去上学吧,趁着年轻,外边的世界还是很大的,别总在瀛州市盯着一个副县要死要活的,没出息。”   林小麦有些突然,她真的不知道邢主任为她作了这样的安排,心里更多是伤感和茫然。离开政界,她还真没有想过,她想说声“谢谢”。可那声音小得连她自己也听不清。她端起酒,主动敬了邢主任一杯酒,又敬了吴大为一杯,邢主任和吴大为一开始没意识到什么,也回敬林小麦,等到林小麦有些摇摇晃晃了,才觉得不对劲。这时她又拿起酒瓶,给大家斟满了酒,邢主任想阻止她,林小麦拒绝了,说:“邢主任,我没有醉,这么多年,我还真没有醉过,我总是醒着,没醉过。”邢主任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很自尊,一个女同志,不容易。”林小麦摇摇头,说:“我不是……女同志,我不是,你的衣领……真白。”林小麦把酒一饮而尽,酒杯从手里无声地滑下去,林小麦看见那酒杯在空中静静地悬着,像是一块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冰,正在寻找合适的落点,那冰慢慢在膨胀,像是要把整个房间充填起来。又过了很久,才听到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那声音从林小麦心里穿过去,落到桌子上、地板上和邢主任的衣服上,无数细碎的透明的玻璃,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在林小麦的眼前不停地翻飞、跳跃……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VIP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com)